细想起来,虽然和唐和旻身处一个屋檐下并成为了明面上的对手,但昭喜好像从未和她起过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冲突,无非是唐和旻背地里暗暗告诉大人们不要给昭喜买糖,也无非是昭喜从不愿意和唐和旻正眼对视。但在昭喜看来,这种无趣的斗争反倒切实地证明了她们将长期共存的事实。实际上,昭喜也并未感受到来自这个妹妹的多大恶意,但她总得为孤立无援的自己争一口气,所以昭喜决不愿低头。
这场从未宣战的战争莫名其妙地开始,最终也莫名其妙地消沉下去。昭喜和唐和旻沉默地来往着,直到有一天唐和旻似乎终于接受了昭喜的存在,这还是昭喜自己先意识到的事情。
她有时候为了避开唐和旻会刻意在外面逗留很久才回家,这天回到“家”里时正看到外婆在给唐和旻涂药水——膝盖上有一块显眼的淤青。接触到她的视线后,外婆朝楼上抬抬下巴,“给你送糖时在楼梯上摔了一跤”,这一刻昭喜意识到她们之间的战争以唐和旻单方面挑起和单方面和解的方式结束了,毕竟就在前天唐和旻的口头禅还是“不要给昭喜买糖”。
虽然唐和旻在身份上接受了自己,但作为小孩的昭喜仍然觉得自己在“新世界”格格不入,她早早建立的身份认同在五岁时坍塌了,此后再也没能重塑起来,于是昭喜长时间地感受着寄人篱下的角色,有时会感到一瞬间的融入,很快又会在现实的情感冲击下瓦解。过高的期待和因高度敏感而觉察到的残酷现实让她的内心不断被拉扯着,于是昭喜渐渐养成一种奇怪的适应方式——在接受到旁人的好意时过分地夸大他们的善好让这种心情维持得久一点,而受到伤害时又极速地抽离仿佛自己不曾被攻击过。经年累月地实践让昭喜早已习惯了这样做,有时她甚至会为自己的特殊能力感到骄傲,所以在十三年的分别后,再次遇到草原姐妹赵程的昭喜听到自己被她批评为“冷漠的石像人”时,她只是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种苦笑的样子来,然后重又恢复面无表情。
细想来,昭喜的童年其实大部分时间都充斥着恐惧的情绪。五岁前,她在草原上看到检修窨井盖的人,他们用爬梯钻进地下洞里,其实如果只是这样昭喜也并不会觉得害怕,但那天的窨井从里向外喷涌着大火,昭喜无法向自己解释这个现象,于是她迫切地找人求助着。赵婆婆说“不听话的小孩就会被丢进里面烧死。”“无知”的昭喜听信了这种危言耸听的话,于是接下来的几年她对窨井盖的恐惧,甚至到了希望自己变成胖子这样万一掉进洞里就会刚刚好卡住没有生命危险的地步,而五岁后,就会害怕怪物面孔的孙悟空,害怕被抓到陌生的天庭接受审判。赵程听到这些时哈哈大笑,手在桌上敲击着。
守岁那年之后,昭喜就很少用哭来表达情绪,即使是哭大部分时间也会躲着人。在她看来,哭是没有意义的,她害怕再次受到嘲笑。但也正是因为哭这件让小孩子昭喜不愿表达的事,变成了她和唐和旻作为姐妹进行情感连接的方式。
昭喜第一次换牙时,还没在看诊床上坐稳,牙就已经从牙床上被生生拔下了,她后知后觉地感到痛时已经走出诊所五百米远,感到震惊或者说愤怒的昭喜开始哭,沉默地淌着眼泪。实际上她本意是为了发泄,为她失去的牙齿和没有做好的心理准备,但没料到还没换牙的唐和旻哭得比她更大声。用唐和旻的话来说就是,“拔牙看着就很痛啊”,于是她作为昭喜的情感代言人,替她哭得惨烈。于是昭喜拔牙再也没哭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