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云起背手站在冷泉边上,面无表情。
说是泉,从大小看来,叫湖更准确一些。
叶寒生踏风归来,衣角不慎碰到泉水,立刻被腐蚀出白烟。
“蛟龙被屠,冷泉花尽毁。”
萧云起不悲不喜地点点头,瞥了眼祥庆,祥庆会意,命车队即刻回京。
跋涉两日,无功而返,无人敢多说一句。
自第一次被萧云起叫上车,之后叶寒生便一直待在车上。
于他而言,并无区别。
萧云起也习惯了他的注视,这种干净的,不带一丝情感的注视,除了叶寒生也不会再有别人了。
“以后还是不要再这样一直看着别人了吧,叶仙尊。”
叶寒生不解:“为何。”
萧云起也搞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这么说,但很快他给自己的话找到了理由:“叶仙尊修为高深目光非寻常人能承受住。”
叶寒生从没意识到过这个问题,他只是习惯了与物在一起时看物,与人在一起时看人。
“好。”但是叶寒生很清楚自己入世太浅,世间道理他大多不懂,虽然白日隐常常强行给他灌输人间常识,但是他从没往心里去过。不知为何萧云起同他说这些时他便能听得进去。
他不理解,但是他相信萧云起的判断。
就像他会信任白日隐给他的提议。
“叶仙尊难道不怀疑吗?”
怀疑?怀疑什么?
看到叶寒生的表情,萧云起知道自己需要说的明白些,只是他习惯了话里有话,习惯了让别人去猜。
“西崚王是我安排的,冷泉也是我让人毁的。”
叶寒生点头,没有恍然大悟,也没有问为什么,只是点头表达自己知道了。
叶寒生不在乎自己的手段,萧云起很明白,可是他还是把自己的所作所为都告诉了他。
他曾经谋划过许多,所有的秘密都被藏在最深处,没有人能得到他的信任,哪怕是愿意为他赴死的人。
可是他却毫无压力的将不可告人的秘密统统告诉叶寒生,一个他结识不过数日的人。
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萧云起在心里嘲笑自己。
但是很快,他便不受控制地替自己找到了更合理的解释:他需要叶寒生足够信赖他,这样才能完全利用他。
这样的解释一出来,方才那些莫名其妙的情感和心绪似乎统统消失了,他又成为那个算计人心的帝王。
回宫后皇帝对太医大发雷霆,命令太医院就算是死也要想办法把太后的命吊着,说罢他留下慈安宫跪的一地的人,拂袖离去。
母慈子孝的戏码终于演完了,萧云起心中无甚波澜。
太后一党自作聪明,如今赔了夫人又折兵,自然坐不住了,只是刺杀的手段显眼又愚蠢,甚至不用叶寒生出手。
那些人以为自己猜出来祥庆是皇帝的后手,但他们到死都不知宫中到底还有多少祥庆。
无尽山一战让叶寒生声名鹊起,加上萧云起背后的推波助澜,叶寒生这个名字终于还是响彻世间。
如今的叶寒生不论出现在哪,都会有无数的目光盯着他,他能清晰的感知到那些目光,也能清楚听到那些私语。
而这些变化并没有对叶寒生产生多少变化,突破在即,叶寒生多数时间都在萧云起的寝宫和书房度过。
不管是在批奏折,还是在议朝政,乃至就寝时,叶寒生都会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不远处打坐。
倘若在之前,朝中尚有人敢站出来参一本,道叶寒生恃宠骄纵,可是现在谁人不知此人有化神之能,只怕自己话未出口便要化作齑粉。
朝堂上敢怒不敢言,回到家中便忍不住在背后一顿口舌输出,因此叶寒生在不知情地情况下,自己在民间的形象早已成了横行霸道无法无天之人,加之其容貌非凡,坊间更隐晦地传着他是承欢献媚的男狐狸精。
几厢矛盾的传言愈演愈烈,但是没多久便被萧云起按下,只留下实力强劲容姿俊美的佳话。
某日早朝时,户部尚书正在朝上忘情地长篇大论,忽而雷声乍起,天地变色,众人惊惶,萧云起撂下恐慌的众臣迅速前往后宫住所。
等他到时,整个寝宫已面目全非,屋顶被掀翻在地,雕金的柱子被劈得漆黑,还冒着火星。
宫人早被遣散,四周有结界,无人能靠近。
宫人们何曾见过这种场景,不少被吓得瘫倒在地,不得动弹。
萧云起看见结界中心的叶寒生正闭目打坐,再抬头看,天空乌云密布,雷声阵阵,不时便一道惊雷劈下,正中叶寒生。
“陛下,此处危险,还请陛下先行离去。”祥庆在一旁劝道。
萧云起没有依他的话离去,宫人们被尽数疏散,偌大的皇宫好像只剩下寥寥数人。
“这是朕第一次看到仙人渡劫,竟有这般阵仗,若是在战场上,只怕几道雷霆便能击退敌军。”
“按理说化神渡劫远不止于此,不过叶仙尊以剑引雷,又提前设下结界,不然整个皇城都要遭殃。”
萧云起不言,尘埃散去,他果然看见吟悲剑立在叶寒生身前。
良久,他问祥庆:“你说,这会是朕最后一次见这种场面吗?”
祥庆跪下:“陛下洪福齐天,千秋万岁。”
萧云起轻笑:“连大乘期修士也活不到万岁,我这个普通人,不过数十载寿命。”
“终究是……太短了。”萧云起喃喃。
这场渡劫算得上旷日持久,但或许是叶寒生平日里实在过于稳当,所有人都相信他能度过此劫。
只有在雷劫中心的叶寒生知晓此次渡劫有多凶险。
但终究,他还是挺过来了。
叶寒生静默地看着手中的剑,倘若没有这把剑,自己还能度过此劫吗?
多想不是叶寒生的作风,他很快忘了这件事。
从雷暴的余威中走出,叶寒生没来得及收敛威压,整个京都的人都糟了难,直到叶寒生收起威压,京都才得以喘息。
走出废墟,叶寒生一眼便看到迎接自己的萧云起,年轻的帝王身着华贵的皇袍冕旒,面容殷切欣喜。
“恭喜叶仙尊突破。”
随后身后众人跟着他齐声喊。
“抱歉把你的房子弄没了。”叶寒生确实有些不好意思,这样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如今却成了一片废墟。
萧云起看上去很高兴:“朕早嫌弃之前的宫殿庸俗,正好盖一座新的。”
祥庆立在一边,突然觉得男狐狸精的传闻似乎也不全是空穴来风。
宫殿重建的速度惊人,全燕国最好的工匠都集中在了宫里,萧云起随便看了眼图纸便让人去建,自己每日留在书房,倒省的总劝他回寝宫歇息。
不管见不见人,萧云起明白叶寒生都在自己身边,只要他在,自己便足够安全,如今太后一党尽数拔除,只剩下雍王一脉残支,不成气候。
叶寒生之名传遍四洲宇内,原本虎视眈眈的南赵也只能收起利爪。
想到南赵,萧云起突然想到在南赵瑶阿宫求学的萧明业应该快回来了。
“萧明业到哪里了?”
祥庆微微前倾:“算算日子,今日也该到新都了。”
果然,不多时便传报世子殿下回京的消息。
萧云起搁下笔,给了祥庆一个眼神,祥庆立刻会意,去宣旨召见萧明业进宫。
“皇叔!”
萧明业人未至声先到,一进书房,便四处张望。
“找什么呢?”萧云起丝毫没有被冒犯的神色,反而笑着问。
“叶寒生啊!我在瑶阿学宫便听闻皇叔手底下收了一位大能,无尽山与西崚王一战惊天动地,不日便突破渡劫,引得新都雷霆数日不止,偏生这样的实力之前居然默默无闻,皇叔究竟是在哪里挖来的宝?快让我见见!”
萧明业一开口便停不下来了,只见萧云起对他挑挑眉,示意他往身后看,他一回首,便见到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后的叶寒生。
萧明业眼睛一亮,拜倒在地:“请叶仙尊收在下为徒!”
叶寒生抱着剑一动不动,看向萧云起,萧云起扶额苦笑。
他与萧明业一同长大,萧明业虽然叫他一声皇叔,其实还要长他一岁。萧明业是皇族子弟中为数不多在修道上有天赋的,从小便被先皇看重,彼时萧云起还是一个不得宠的皇子,只有萧明业愿意带着他,为他免了许多明面上的欺侮。
萧明业性格爽朗,不拘小节,又受话本影响,偏爱行侠仗义,与阴冷的皇室格格不入,喜欢他的人极喜欢他,厌恶他的人也极厌恶他。
五年前为求修为精进,他便只身前往瑶阿学宫求学,今日是他第一次回新都。
而五年前的萧云起刚刚登上皇位。
叶寒生看看还跪在地上的萧明业,又看看萧云起,摸不着头脑。
萧云起似乎不想管这件事,无可无不可,萧明业铁了心想要拜师,一副叶寒生不收他他便一跪不起的架势。
“我没收过徒弟,也没有过师父,教不好你。”这算是明确的拒绝了,对叶寒生而言,是实话实说。
萧明业抬起头:“叶仙尊只管收我为徒,怎么教不必操心。”
叶寒生又看了眼萧云起,萧云起对上他的眼神,笑了笑。
叶寒生没有一定要拒绝他的理由,也没有一定要收他为徒的理由,这种模棱两可的情况于他而言很少见,大多数时候他能遇见的场景都是能够当机立断的。
如果这时候萧云起说让他收或者不收,那他就能立刻下决定了。
但是萧云起什么都没说。
萧明业殷切地盯着叶寒生,大概眼神过于真诚,叶寒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萧明业脸上立刻挂满明媚的笑容,蹭的站起来,凑到叶寒生跟前:“当真,当真?”
听到萧云起咳了一声,方知自己丢了礼数,立刻行了拜师礼。
“明业拜见师尊!”
叶寒生不习惯,难受的紧,人生中第一次产生了后悔的情绪,但是一言既出,没有收回的道理,他只硬着头皮受礼。
一旁的萧云起看穿他的无措,勾起唇角。
方才若是换作一个稍微有点眼力见的人都能看出萧云起希望叶寒生答应,至少萧明业立刻就明白了,所以他才敢继续放肆。
自从多了萧明业这个徒弟,叶寒生皱眉的次数成几何式增加。
以往叶寒生接触的都是白日隐萧云起这样的人,把他的心理摸得透透的,分寸感极强,他自然以为世间人都像这样,虽然没跟几个人有过交流,却也从不认为自己在这方面有什么问题。
但是萧明业不一样,萧明业的存在感是爆炸式的,对于他只有存在感强和超级强两种模式,叶寒生无时无刻不在接受着萧明业的信息轰炸。
“师尊二十岁便已是金丹?瑶阿的第一名号称天才的谢知灵二十岁也不过筑基,这么一看他算什么天才?师尊才是真正的天才。”
叶寒生:……
“可是师尊是无师自通,岂不是还要比谢知灵强上百倍?那家伙在学宫整日眼高于顶的,谁也看不上,众星捧月一般,可见瑶阿学宫根本配不上天下第一修仙学府的名号。还好我提前退学了,否则岂不是虚度光阴浪费前程?”
叶寒生:……
“可是师尊你这样厉害,为何一直默默无闻?不过师尊这样的人默默无闻,反倒是叫一些平庸之辈风头无两,真是世风日下。好在师尊被皇叔发现,如今那些人合该汗颜才是。”
从方才开始,叶寒生出口不过十字,萧明业已经喋喋不休一个时辰,叶寒生便生生听他说了一个时辰,直到祥庆传话说陛下召见,才堪堪停下他的话头。
萧明业刚转头应了一句,再一回头叶寒生已经没了踪影。
书房内,萧明业刚要跪便被萧云起一个抬手止住,叔侄二人虽从小一起长大,但是君臣毕竟有别。
“说罢。”萧云起头也没抬,丢下两个字,也不怕萧明业听不懂,仍旧低头看着奏疏。
萧明业脸上的表情完全不似面对叶寒生时那般热情烂漫,脸上没有一点笑意,看上去与萧云起倒有两分相像。
萧明业抬头看了看,略有犹豫。
“放心,他不会听。”
萧明业心有怀疑,还是照要求道:“南赵皇帝沉迷丹药,瑶阿学宫早就被贵族的草包子们塞满,有实力者寥寥无几。”
萧明业是被萧云起的密诏召回的,而当初他去瑶阿学宫求学,也是因为一纸密令。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就算瑶阿不如从前,有宫主朗雁停撑着,也足够保住南赵的太平了。”
“如今我大燕也有大能撑腰,实乃大燕之福。”萧明业弓腰作揖。
萧云起却无半分喜悦:“还不够,朗雁停永远是瑶阿的郎雁停,而瑶阿永远是南赵的瑶阿。”
萧明业如何不懂萧云起的意思,如今北燕和叶寒生不过是因为一把剑绑着,他甚至不知道绑定的期限是自己皇叔的寿命,一个凡人的寿命。
所以萧云起比萧明业更希望叶寒生收下这个徒弟,他需要叶寒生成为北燕的叶寒生。
“皇叔放心,臣定然竭尽全力。”
萧云起掀起眼皮看来他一眼:“你要竭尽什么全力?你还是收着点吧,别把人吓跑了。”
这话一出,萧明业感觉他们好像又回到小时候,他不服气道:“我瞧师尊他是越来越喜欢我的,怎么会吓跑?”
萧云起无言,摆摆手让他出去。
萧明业带回来的消息算不上新鲜,实际上萧云起当初把萧明业送过去的目的本就不是让他探听消息,当时他初登皇位,必须快刀斩乱麻处理掉他的那几个兄弟,那是的萧明业于他而言既是软肋,也是威胁。所以他在南赵一呆就是五年,直到局势真正稳定下来才把他召回来,即便没有叶寒生,萧明业此时也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