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风动

    萧云起孤身站在殿内窗前,不知站了多久。

    他一回首便看见叶寒生也站在他身边,不知陪他站了多久。

    窗外景升和萧明业你一杯我一杯,东倒西歪地继续喝酒,嘴里不知道在念叨什么东西,说到投机又痛饮一杯。

    此处有两位化神期坐镇,服侍的宫人们一早便退下了,因此格外寂静。

    叶寒生丝毫没有注意到萧云起此次饮酒不少,却没有多少醉意的事,他抱着剑,见萧云起回过头看他,他也看了回去。

    “叶仙尊觉得天凝宗如何?”

    叶寒生摇摇头,如实道:“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别的宗门。”

    “不觉得遗憾吗?”萧云起关上窗子,隔绝了外面的热火朝天,转过身来。

    叶寒生再次摇头。

    “这世上似乎没有什么能动的了叶仙尊的心。”

    萧云起话里有几不可闻的叹息。

    “你的心为什么而动呢?”叶寒生反问。

    萧云起一愣,没想到看起来冷心冷情的叶寒生能问出这种话。

    他嗤笑一声:“我?我心为万物,为万民,为权力,为……”

    能说的还有很多,但是萧云起停下了。

    “这便是人之道,心随意动,我心不动,是无可心动,若有,我心亦动。”

    叶寒生很喜欢萧云起身上的人气,修道者一生太长,多数时间都在修行,一生的所有经历平摊到悠长的生命中,便显得稀薄,萧疏。

    而萧云起身上浓烈的生机和复杂的命运无一不在吸引着叶寒生。

    只是此时的萧云起注意不到,而此时的叶寒生自己也没有注意到。

    时光转瞬即逝,叶寒生已然在北燕呆了第一个五年。

    五年对一个修道者来说本不算长,可是这五年在叶寒生一生中却是极其充盈的,比他曾经的数百年人生要充盈得多。

    虽说职责是保护萧云起,但是只要他还在新都,便没人敢造次,因此他这五年似乎什么正经事都没做。

    说什么也没做似乎并不十分确切,至少他时不时便会去天凝宗指导一二,尽管自己的指导过于简单却难悟导致难见成效,但天凝宗上上下下依然十分期待他。

    而他的正经徒弟萧明业在这五年里忙着管理天凝宗,连金丹的门也没窥到,萧明业时常懊悔。

    叶寒生总会拍拍他的肩膀,告诉他这是理所应当的,因为他本就天赋不高如今又在修行上松懈,不退步只是因为修道的本质如此。

    他偶尔也会去城外走走,一身灰布衣,一柄吟悲剑,无人认识他,他会把手中的剑借给好奇的小孩子,也会在农妇家中喝一碗清水。

    但不论走到哪里,他还是会回到那一方宫殿中,烛光下的人总是聚精会神看着那些似乎总也看不完的奏疏,偶尔也会支着头摇摇晃晃几欲倒下。

    祥庆轻轻地对叶寒生摇摇头,叶寒生心领神会,轻念咒语,摇摇欲坠的人彻底倒在桌案上,叶寒生便抱起他,送到寝宫。新建的宫殿还残留着新木的味道,祥庆留在门口等候,叶寒生将人放到榻上后准备离去,却被抓住了衣角。

    萧云起眼下一片青黑,眼睛用力紧闭着,眉头紧锁,似乎陷入了梦魇。

    叶寒生安静地站在床边,盯着床上人难得的脆弱,听着他从略显苍白的唇际缓缓流出的喃喃细语。

    萧云起睁开眼睛时天色已经大亮,宫人上前为他洗漱更衣,祥庆站在一旁道:“昨夜也是叶仙尊送陛下回寝宫的。”

    萧云起像木偶一样伸着双臂任由宫人梳洗,听见祥庆的话才掀开惺忪的眼皮。

    不必祥庆提起,他也猜得到。

    这两年他睡的愈来愈差,时常整宿难眠,太医的说法是思虑过重,开了几副安神的方子,也不顶什么用。他想着索性也睡不着,便时常通宵达旦地处理公务奏疏。

    起先还好,可没过多久他在早朝上突发心悸,险些昏迷,吓得太医差点提头来见。

    一连修养了多日,总算是好了许多。

    自那之后,叶寒生便会为萧云起念清心咒,再在他睡去后将他送回寝殿。

    萧云起搞不明白,叶寒生似乎是变了,好像又没有改变,温水煮青蛙煮了整整五年,就算是只千年老蛙也该煮熟了,但叶寒生还是这么不咸不淡的。

    你说他没有尽心尽责,萧云起可以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可若说他多想留下,恐怕萧云起一死,他便会立刻离开北燕。

    想到当初和叶寒生的约定,萧云起并不后悔,他没有说出什么让他守护北燕的话,因为彼时的他谁也不信,如今也一样。

    萧云起想让叶寒生永远地留在北燕,想让叶寒生坐镇天凝宗,想让叶寒生……惦念此处。

    但是他不会告诉叶寒生,哪怕只要告诉叶寒生,至少他的期望能达成一半。

    萧云起要叶寒生自己去想去做去留下。

    身为一国之君,他有权利去要求一切。

    但他不想在叶寒生身上用命令去达成自己的欲/望。

    此时的叶寒生全然不知萧云起心中的纠结翻涌,他人在天凝宗,难得也露出愁苦的表情。

    天凝宗一位金丹修道者在外发现一个根骨奇佳的孩子,欲收为徒弟,没想到回到宗门,徒弟却被人抢走,顿时怒不可遏,然而对方却是修为高于自己的修士,他只能找到代理宗主,为他讨回公道。

    金丹修士双手抱胸,瞪眼看向端坐一旁的黎楚心,黎楚心眼眸半阖,似乎并不将金丹修士的怒火放在心上,她身后站着一个怯生生的孩子,那孩子低着头,看着自己开口了的鞋尖。

    这件事本与叶寒生无关,但是今日正巧是他考校萧明业功课的日子,他一来,萧明业立刻把位置让给了他,金丹修士见叶寒生来坐镇,便以为他是专程为自己主持公道来的,腰杆子挺得更直了。

    “宗主,叶仙尊,凡是讲究先来后到,徒弟分明是我带回来的,哪有再让别人收去的道理?”

    黎楚心睁开眼睛,她的眸子极其通透明亮,像是水中的宝石。

    “这孩子天资卓绝,倘若被你收取,实在暴殄天物,浪费天资,况且你收他为徒,难道不是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盘算吗?”

    金丹修士瞬间脸色涨红:“你简直血口喷人!”

    萧明业咳了一声:“黎仙师,若如他所说,仙师却是不占理了,不知仙师口中所说可有证据?”

    黎楚心摇头:“我没有证据,但是此人进天凝宗之前是个心术不正的山巫,专靠邪门歪道提升修为。”

    听见她说没有证据,金丹修士冷笑一声:“说我心术不正,难道你黎楚心不是叛逃师门出来的吗?你的师弟至今还在追杀你。”

    两人都动了怒,堂内瞬间气息汹涌。

    下一瞬,对峙的气息立刻被人压了下去。

    黎楚心朝上看去,紧接着所有人都朝上看坐在最中间的叶寒生。

    萧明业站在叶寒生身后,以为叶寒生要发话定夺,弯身问:“师尊以为呢?”

    叶寒生看向躲在黎楚心身后的孩子:“你想拜谁为师?”

    黎楚心侧身,那孩子抬头便能看见坐在最远处的叶寒生,全场他明明穿着最朴素的衣裳,却叫人完全移不开眼睛。

    “我……我……”孩子紧张地握着衣角,声音微微发抖。

    黎楚心蹲下安抚他:“别怕。”

    那孩子鼓起勇气,却略过黎楚心的肩头,跪在地上,直直地看向叶寒生:“我想拜您为师。”

    堂下静了下来,接着传来一阵阵抽气声。

    金丹修士瞪大了眼睛,黎楚心闻言却笑了。

    另一个忍不住笑的是萧明业,不似黎楚心的莞尔,他笑得大声爽朗放肆。

    叶寒生皱起眉头,问:“为何?”

    “我想变强。”

    叶寒生眉心皱得更深了。

    萧明业在他耳边道:“我瞧他也是根骨奇佳,世间少有,不如师尊就收了他这个徒弟?”

    起先在场没有人认为叶寒生真的会收这个孩子为徒,但是宗主放出这话,众人才品出不对。

    金丹修士态度一百八十度大反转,若是被黎楚心抢了徒弟,那自然是亏大了,但若是自己带回来的人被叶寒生收为徒弟,岂不是让这位化神大能,宗主的师父欠下一个人情?

    他做出一副不忍的表情:“若是叶仙尊也想收徒,那在下也只能忍痛割爱了。”

    “我教不出来什么好东西,萧明业就是例子。”

    萧明业瞬时瞪大眼睛看向叶寒生,他没想到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叶寒生居然这么不给他面子。

    “咳!”萧明业尴尬地低声道:“师尊,我这是忙于宗内事务,耽误了修炼。”

    这话倒是没错,这几年来天凝宗上下大小事宜都是萧明业在打理,若是没有萧明业,就凭天凝宗这东平西凑的班子,估计早就分崩离析不成气候了。

    但是叶寒生不会管他为天凝宗做了多少事,作为师父,他只关心也只有能力关心萧明业的修炼。

    萧明业也只有在修炼这件事上无可辩解。

    眼下叶寒生既然已经表达不想收徒,这场戏想必也就到这里了。

    跪在地上的孩子一言不发,黎楚心看着他,心里生出一点怜惜,不论如何,她都不会把这个孩子交给那金丹修士。

    “师尊既然不想收他为徒,那依师尊看,他应该拜在谁门下呢?”萧明业把最终的决定权扔给了叶寒生。

    叶寒生向来不是个专断的人,况且这件事本就与他没什么干系。

    “让他自己选吧。”

    所有人都看向跪在地上的孩子,那孩子伏在地上,众人看不见他的表情。不过既然他想要变强,除却叶寒生这个最优选择,他也只能选择黎楚心了吧。

    谁知那孩子忽地抬起头,重重磕在地上:“求叶仙尊收弟子为徒,弟子愿为仙尊做牛做马。”

    萧明业挑眉,看向他的师尊。

    叶寒生淡淡道:“我不需要牛马。”

    萧明业哼笑出声,以宗主的姿态站出来终止了这场闹剧:“既然师尊不想收你,你也不必强求。”

    他看向黎楚心道:“烦请黎仙师收下此子,好好栽培,来日或可成为我天凝宗的中流砥柱。”

    黎楚心点头:“是。”

    众人散去,金丹修士狠狠瞪了黎楚心一眼:“走着瞧!”

    临走前,叶寒生对萧明业嘱咐道:“如今天凝宗已然稳妥,你该专心修炼,以你的天资不该继续停在筑基。”

    萧明业颔首称是,目送叶寒生离去。回首望去,黎楚心已经拉着那孩子走了很远。

    御书房内。

    祥庆替萧云起磨好墨便起身出去,守在门外。

    萧明业回头看了他一眼,转过头来:“皇叔,突然召臣进宫是为何事?”

    一滴墨团滴在雪白干净的宣纸上,洇出大片墨色。萧云起搁下笔,撕掉被他写了一半的纸,支着头看向明知故问的萧明业。

    “是为了师尊?”萧明业问,天凝宗发生的任何事都逃不过萧云起的眼睛。

    “逼他收徒,这是下策。”萧云起的声音带了丝冷意。

    萧明业一愣:“若臣真想逼,又岂会这样轻轻放过?不过是给师尊一个选择而已,只是没想到师尊竟全然不为所动。”

    “他能收你为徒已然不易,不是所有人都有你这样好运的,萧明业。”

    萧明业喃喃自语:“好运么……”

    “总之,做好你该做的,如今天凝宗步入正轨,你也该把心思放在修炼上了。既然去过瑶阿学宫,就更应该知道越是像谢知灵那样的天才,就越勤奋努力。”

    萧明业自嘲地苦笑:“怎敢跟那样的天之骄子作比较?皇叔放心,臣定然专心修炼,不负皇叔期待。”

    萧云起没由来地烦躁,摆了摆手让他出去。

    萧明业起身告退,出门时见到祥庆低头垂眼守在门外,又深深看了他一眼。

    不知萧明业走了多久,萧云起终于写完一整页经文,这是为半月后的祭祀抄的,自先帝开始每次祭祀都需要皇帝亲手抄录经文以祭奠燕国的亡灵。

    “寒生。”

    叶寒生悄然出现,就好像他一直在书房里,从未离开。

    萧云起是在不久前改口叫叶寒生的名字,起因是景升来访,总听萧云起“叶仙尊叶仙尊”地叫,实在生疏,而自己同时与几人称兄道弟,萧云起也该放开点才是。

    萧云起听完畅然一笑,便改了称谓,叶寒生起初有些不习惯,后来叫的多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萧明业未能好好修炼,这不怪他,是朕给他的事情太多了。”

    萧明业绝对想不到皇叔会在他师尊面前为自己说好话。

    “我明白。”叶寒生并没有因此而产生异样情绪。

    “你也一样,这几年总盯着这边,没什么空闲修炼吧。”

    叶寒生愣了愣,修行讲究专心致志,他即便日日都有修行,却总要分一点心力盯着新都的情况,自五年前突破后修为便没什么进步。

    他闭上眼睛又迅速睁开:“若是没有你给我这把剑,恐怕我现在还被瓶颈卡着。”

    萧云起牵起嘴角笑了笑,只是未至眼底。

    他站了起来,对叶寒生道:“陪我出去走走吧。”

    一弯尖细的下弦月挂在半空,天际万里无云,偌大的御花园黑洞洞的,远远能看见殿里的灯火。

    萧云起走在前面,叶寒生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他没有问萧云起为什么突然想出来走走,就算萧云起突然说想跳个舞他恐怕也不会觉得奇怪。

    叶寒生心里少一根弦,萧云起最清楚。

    不似叶寒生能轻易在黑灯瞎火的夜里也能看清,萧云起只能凭着感觉往前,他正要往右拐时,却被身后的人拉住胳膊。

    “小心,那边是池塘。”

    萧云起闻言转而向右,叶寒生原本松开的手又拉上:“那边是树。”

    正常来讲,夜里出来应该提盏灯的,但是跟叶寒生这种人出来就是容易忘记一些常识。

    “我在前面走吧。”在萧云起第五次想要下水的时候,叶寒生提议。

    萧云起自然没有异议,两人就这么漫无目的地走着,换个人恐怕要觉得他们大半夜不睡觉在御花园里转来转去荒唐又可笑,连萧云起都觉得自己荒唐,但是他和叶寒生在一起的时候总是会忍不住干一些荒唐事。

    今夜既无月色,也无美景,唯有拂面的清风让这次荒唐的漫步有了点意义。

    萧云起走累了,叶寒生引他至石凳上歇息。

    这偌大的皇宫,宫里有那么多人,却也能在这夜里如此寂静。

    “我小的时候总想着半夜跑出来看看夜里的御花园是什么样,可是每次都会被人抓回去。”

    叶寒生:“为何?”

    “因为没规矩。”

    “如今不会没规矩了吗?叶寒生继续问。

    “不,还是没规矩,只不过现在这个规矩限制不了我了。”

    可是还有其他规矩?”“

    “没错,宫里的规矩太多了,比如必须要在祭祀前抄好经书,比如要留下皇嗣。”

    叶寒生是个不被束缚的人,若非他自愿,新都也留不下他。

    所以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些规矩真的能将人死死束缚住。

    “若不愿意,不管他便是,何苦自扰。”

    果然,萧云起心想,对于叶寒生来说,这些都是庸人自扰。可他偏偏就是个庸人,无法超脱世俗。

    “寒生小时候是什么样?也像如今这般超脱吗?”萧云起不愿再沉醉这种差异,转而问叶寒生。

    叶寒生给出的答案却很令人意外:“并非如此,我小时候一个人在山里时常饿肚子,又没辟谷,只能去山里找果子猎野味吃,渐渐地,山里的野兽被猎完了,我找了许久都没找到吃的,险些饿死在半路。”

    萧云起张张嘴,又闭上,顿了片刻后问:“为何一直呆在山里,不去外面找吃的?”

    那一弯月牙倒映在水中,又反射到叶寒生低垂的眼眸中,看不出喜怒哀乐。

    “外面只有死人,很多很多死人。”

    萧云起想起来,算算时间那时候应该是人魔大战刚结束,人间仿佛炼狱。

    也正是那时候赵国发生政变,皇族自相残杀,甚至将瑶阿学宫卷入,不少修士没能死在大战中,却死在了这场政变里。更别说民间生民涂炭,怨声载道,于是萧氏先祖率先平定北方,趁机立国。一部分修士和贵族子弟逃至西崚隐居,再未出世。

    萧云起出生时魔族尽灭,世间歌舞升平,而后二十余年也都是平安盛世,他没有办法想象当时的惨状。

    “后来呢?”

    “后来……在我快饿死是天降大雨,侥幸活了下来,之后没多久便辟谷了。”

    “天命所归。”萧云起说完后缓缓合上眼。

    叶寒生有些惊讶,萧云起一直以来对天道并不推崇,居然也会说出这种话。

    究竟是天命救了他,亦或只是侥幸,叶寒生不得而知,兴许有一天他修行至终极,便会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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