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被赠予零食
2017年，九月初。
学校里，人群乌泱乌泱地涌动，广播里校长的欢迎辞裹挟在热浪里："......希望同学们珍惜大学时光......"身旁一个比陈忆慈高大好多的男人正被母亲叮嘱："益生菌每天饭前吃，生活费不够了就给妈妈打电话......"
蝉鸣撕扯着粘稠的空气，塑料袋在他指关节处勒出深红的沟壑。
「家长禁止进入寝室」白底黑字的告示贴在男寝室大门，A4纸左下角被撕下裂口。保安按住试图翻越警戒线的家长："说了家长不能进！"保安的话引起一阵骚动，塑料包装在推搡中发出脆响，陈忆慈侧着身从人群中挤出去。
进入宿舍，走廊明显感觉宽敞不少，视线锁定到606门牌号时，大门敞开着，四人一间的寝室已经容纳了三人，陈忆慈吞了下口水，轻轻敲了敲门板，"你们好。"
一个染浅金色头发的男人走到陈忆慈面前，"我叫黄莫云，叫我黄哥就行。"接着，毫不掩饰地打量着陈忆慈浑身洗的发白的破衣烂衫，又定睛看着塑料袋里的昂贵外套，顿时眼里放光，"这是你捡的吗？"
他看了看名叫黄莫云的男人，此人眼神如孩童般充满好奇，陈忆慈轻叹了口气："算是。"
身后，黄莫云斜倚门框摆出杂志模特姿势，提高了音调，"我呢，家里有点小钱，一个宿舍的都是兄弟，以后生活费不够了可以找我借钱，偷偷告诉你们，我叔叔是学校的一个主任，具体就不说了，有什么困难可以找我，也许不一定有用，但是万一呢是吧。"
其他两人附和，"谢谢黄哥！那我们三个真的很幸运啊。"说话的男生从行李箱里掏出一袋薯片，正打算撕开包装，却被黄莫云一把抢走，丢在垃圾桶里。
"兄弟们我可舍不得你们消化这些垃圾食品，而且我不喜欢闻这种廉价食品的味道，这些都是给你们的，随便吃。"黄莫云将行李箱拉开，里面花花绿绿的，印着各种各样的文字，全是陈忆慈从没见过的包装。
"哇，这些东西看起来就好贵啊。"两个人不断翻找着那些食品袋，发出一阵哗啦哗啦的声音，"这不是那个最近很火的球星代言的牛肉干吗？国外早就一抢而空了，啊我太幸福了。"
"哈哈，你们开心就好，我还有十几个快递没有到，到时候你们帮我拿一下哈，全都是吃的。"黄莫云视线转移到陈忆慈身上，"不赏个脸？"
"谢谢，我不喜欢。"陈忆慈背对着三人坐着。
"不行，至少选一个，不然传出去别人以为我亏待兄弟，我还怎么混？"
陈忆慈坐如针毡，只好随手拿了一个金属质感的包装盒。
"还挺会挑，比利时空运的黑松露巧克力。"黄莫云尾音发出黏腻的笑声："好好好，你们都喜欢我，我就放心了，那我先去跑步了。"
黄莫云走后，陈忆慈用余光看见那两个人耸动着肩膀，嘴角往下扯。
——
开学典礼后，校内气氛似乎紧绷了些，图书馆人数也逐渐增多。
这些天他隔三差五就回来图书馆泡几个小时，他是一个爱看书的人，但今天是奔着蹭网来的，不过还是随便拿了一本《物种起源》装装样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部不是全面屏的手机，在今时今日确实有些奇怪，但还有什么比他开学拎着塑料袋子更奇怪的吗？他现在给别人的印象，也许拿个老年机都不奇怪。
这手机是姐姐几年前送给他的，时过境迁，反应越来越差，指纹解锁经常没反应，三次指纹解锁失败后只能使用密码0000来解锁了。
点开微博，又卡在加载界面，这个微博是他几年前注册的，高中的时候偶尔用它发一些随笔，甚至有些是写在数学草稿纸上的即兴，用手机拍照一下就上传了，一开始并未奢望有人能喜欢那些文字，只是觉得不记录下来会忘记自己写过什么，没想到在上面还积累了一些粉丝。
这次打开微博的原因也是同样的原因，他打开发布界面，未编辑任何文字，选了几个近期写的随笔照片，发了出去。
私信上面显示99+未读消息，私信这东西他一开始是看的，后来就不看了，他们要么问无聊的问题，要么说夸赞的话语，要么不痛不痒地贬低与谩骂。
问题，他是答不出来的，他并不是一个擅长交流的人。
夸赞，他是笑不出来的，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发现，夸赞只不过是一种操纵他人的手段，即使他明白有些人是真心的夸赞，可是这个行为在他心里很难能纯洁。
辱骂，是他最喜欢的一类私信，那些自以为肮脏而尖锐的批判，如同隔靴搔痒，甚是有趣，应该让这些人听听父亲是怎么骂人的，应该让他们惭愧于自己的骂人能力的浅薄。
这时，窗外树叶摇曳，蝉鸣鸟叫，他鬼使神差地点开私信，一个最顶端的私信引起了他的注意，只因他发了几十条，跨度几个月，最新一条是两个小时前。
这位网友的昵称叫少糖多冰，头像像是喜马拉雅山脉的远景。
「大佬，加个微信么？」
「撒泼打滚，求翻牌子~」
「……」
「呜呜呜哭了，想要大佬当我的狗」
「再不理我，我就要对你使用说服了」
陈忆慈头皮紧绷起来，手指在蜘蛛网般的屏幕上短暂停顿，嘴角似有若无的扯动，虽然"断网"很久了，但能大概猜出来话里话外的真实含义。
他手心潮湿，不熟练地使用26键手打出「神经病吧」发送过去。
随即将手机关上，放在口袋里、放在桌子上都感觉很别扭，他后悔了，再点进去也无法撤回了。
他闭上眼睛，用手指关节抵住紧锁的眉心，半分钟后，不知名的力量撞散了他的姿势，恍惚间觉得这个身影好像是…那个好心人。
"同学，不好意思哈！"那人尴尬的笑笑，就继续往前走了。
"没事。"陈忆慈的话窝在喉咙里说出来，除了自己，没人能听见。他揉了揉太阳穴，不知道怎么会有这样的幻觉，仔细看其实两个人差别很大的。
"嘿！就知道你在这里。"陈忆慈还没从沉思中出来，浑身颤抖了一下，顺着被拍肩膀的那边回头看，不出所料是同宿舍的黄莫云，他在陈忆慈面前坐下，满脸无法抑制的堆笑着。
"有什么事？黄…黄哥。"
"小事小事，下午帮我答个到呗，我准备去表白。"黄莫云掏出一个盒子，用大拇指推开，是一枚钻戒。
"行，祝你成功，但是我印象中求婚才是送钻戒。"
"就是想让她觉得我和别人不一样，嘿，你猜我去跟谁表白？"
"林越如？"
"哈？你为什么认为是她？"
陈忆慈翻开书，眼睛始终没离开书本，"她是出现在你身边最多次数的女人性。"他的爱好之一就是观察别人，从小到大都是如此，别人笑时他也笑，别人哭时他也哭，观察到已经了熟悉了每一个人时，往往还没有与他们说过一句话。
"不是她，她一直缠着我，但我不喜欢她。"黄莫云神色中闪过一丝不快，转瞬即逝被兴奋所掩埋，"江钰柔啊，系花学姐，不然还有谁配我去追求呢？"
"噢噢，好像很多人都喜欢她。"
"正因如此，我才要去追她，这么漂亮，不谈一次就亏了。开跑车要开最贵的限量、养宠物要养最名贵的血统、谈恋爱当然要谈最漂亮的妞。"
"……？"陈忆慈抬眼与黄莫云对视，未能从他的眼眸里翻找出自己想要的答案，里面只有无尽的兴奋与自信。
陈忆慈逐渐收紧身体重心，合上书本，双手扣住两边的书角，指尖不断往下按，任由书角陷进肉里，突然如下定决心了一般，"很抱歉，下午不能帮你了。"
"你小子不会也喜欢江钰柔吧？我就算不去人家也看不上你啊。"
陈忆慈脸上发烫，不用回头看也知道，黄莫云的声音大到吸引了不少人的关注，他只好加快脚步，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黄莫云追了出来，图书馆外零零星星没几个人，他攥住陈忆慈一侧的肩膀，阻止他继续走动，陈忆慈习惯的浑身一颤。
"怎么了这是？这样吧，你想谈恋爱，我给你介绍别的女孩？"
陈忆慈突然从与黄莫云的对话中游离，他感觉后背肩胛骨出发热发痒，往身后花坛边的林荫小道扫了一眼，两个并肩行走的女生眉飞色舞地讨论着什么，一个盯着手机缓慢踱步的男人，看起来都是普普通通的过路人，并没有人看向他们。
敏感的泡泡在心中升起，随即被事实的箭矢击破。
思绪回到现实，"江钰柔是个很优秀的女性，但你误会了，我不喜欢她，现在没有喜欢任何人，也没有谈恋爱的想法。"
"那你怎么生气了？"黄莫云挠了挠眉毛，身后的风席卷了一路的落叶停留在两人的脚下。
"并非生气，只是不想参与让我良心不安的事情，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你说，你最好不要因为喜欢以外的任何原因去追求一个女生。"陈忆慈用力甩掉已经不算用力的手，头也不回的向前走去。
黄莫云身形高大，两步就跑到陈忆慈跟前，双手握住他的肩膀，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神散发锐利的野性，恍若换了一个人似的，让陈忆慈感到异常陌生："你说得对…但那不是对我「这种人」而言。
"他逐渐松开双手，瞳孔重新变回了之前那种天真而自傲的神色，对着陈忆慈上下扫了一圈："我呢没有什么别的兴趣爱好，就是喜欢和受欢迎的女孩子谈恋爱，我会原谅你的冒昧，毕竟你无法像我一样得到足够多的女孩子，所以才会说出那么幼稚的话，我告诉你，这个学校的每一个系花我都要谈一次，已经开始了，我不会停下。"
黄莫云打开钻戒盒子，摩挲着上面的钻石，随着一声闷重的"咔哒"声，他把整个盒子攥在手里，在陈忆慈恍惚之迹，黄莫云已经和几个男生勾肩搭背走远了。
陈忆慈站在原地看着黄莫云的背影，眼睛逐渐无法聚焦，梧桐叶扑簌簌擦过耳际时唤醒了他，这才意识到已经在原地停留许久了。
图书馆的玻璃上映入他踉踉跄跄的身影，他胡乱的翻找着，不知道自己应该看什么书才能解答内心的矛盾。
「毕竟你无法像我一样得到足够多的女孩子，所以才会说出那么幼稚的话。」
这句话像跟针一样扎进陈忆慈的心脏了，隐隐作痛，是不是每个人的经历就注定了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会做出什么样的行为？
是不是如果他是自己的父亲，那个被封建思想哺育长大的男人、浸泡在父权叙事中发酵了几十年的男人，他也会让母亲无论如何都生下一个男孩？
是不是如果他是黄莫云，一个从青春期开始就受周围女性关注的男人，经历太多场始于荷尔蒙的心动、终于新鲜感褪色的循环，再也不信世间存在唯一契合的灵魂？
那么，他陈忆慈，还有什么资格去怨恨父亲，指责黄莫云？也许正如黄莫云所说，他是一个幼稚的人，幼稚到因为被赠予过零食就忘记自己不善沟通，忘记自己认知与经历的局限性。
其实他根本不认识那个姓江的女人，对黄莫云说那些话，绝大部分是因为想帮助黄莫云不要做错的事情，意料之内的，事态的发展在他的积极作为下，与别人的关系变得更加糟糕。
也许是心里太乱，什么都看不进去，陈忆慈坐在图书馆外的花坛上，橘猫从茂盛的花草丛里钻出来："来，小橘。"
他把随身带着的火腿肠掰成小块放草坪上，橘猫吃的用力，鼻子都皱了起来，他摸着橘猫的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