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无风的天空
也许周五是陈忆慈的倒霉日,先是中午和黄莫云发生了冲突令他内耗良久,晚上去食堂吃饭又发现手机丢了。
在亮红色晚霞里,他按照记忆走了一遍自己今天曾去过的地方。
图书馆的中央空调仍在发出规律性震颤,穿过食堂廊道时,金属与油脂交织的气息骤然浓郁,连接教学楼的林荫道上,疯长的梧桐树叶正翻涌成绿浪。
最后,晚霞如同被拧暗的台灯,在他附身拨开花坛杂草的瞬间,调低了一个档位的亮度。
颜色深浅不同的杂草,在视网膜残留0.3秒视觉暂留,暮色便将参差绿色逐帧调成同频的暗绿,这片刻产生的心慌,被拉长成没有尽头的胶片。
手机,还未找到。
他隔着衣服揪扯肚皮上的皮肤,试图缓解胃部的疼痛。
也许他有胃病,他不知道,这么疼是常态。
他垂首坐在花坛的瓷砖上,一阵凉风鼓动他胸前的T恤,脚边的尘土轻轻扬起。
他想起了自己还是个小孩的时候,父亲给他十块钱去买烟,那天的风席卷了漫天的黄土与数千个绿色的叶子,他被风推的踉跄了一下,手里的十块钱飞到了天空中,回到家后,风停了,醉酒的父亲凝视着无风的天空,那些没来得及落下的叶子,变成了悬在天空的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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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你喜欢这种类型的?要不要我去帮你打探一下情况?"
"……,只是觉得好像从哪见过他。"
"你贾宝玉啊?!"
"……。"
陈忆慈的思绪被一男一女的两人中断,男人向他走来,一股熟悉的木质味道萦绕鼻息,记起来这味道的主人,他站起身,背后起了一大片荨麻疹,手慌乱地摸索着身上的口袋。
提起的心脏降了下来,他从裤子口袋里拿出四张红色的钞票,正欲将钱给那男人,几乎就在那一瞬间,胃部闪过一秒刀绞般的痛,四肢发软,身体往前踉跄一步,大臂被男人抓住,传来痛感,他清醒了几分。
视线平视到男人身上,只能看到他的肩膀,视线往上移,近距离看着男人脖颈上的黑痣,视线又随即低垂到地面,看到四张钞票已经随风飘出三米远。
他面部绷紧抑制鼻腔酸楚感,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松开的手。
"又要晕?不知道自己低血糖?应对措施怎么做的?"
陈忆慈的嘴边有无数句话,却如同死机了一样,什么都没说出来,他盯着那四张钞票,正想要挣脱男人的钳制去捡回来。
"坐下。"
男人的声音低沉,但其中裹挟着的清列仿佛能割破暮色,他松开手的动作像掸灰尘,腕表折射的冷光划过陈忆慈的眼皮。
"我去给你捡。"男人转身后,风轻缓了很多。
陈忆慈心尖抽搐,听话的坐了回去,他的身体放松下来,杂草冰凉脆嫩,贴紧了他的后腰,一阵风吹动他额后的碎发,还是那不停歇的阵风,从植物茂密的夹层缓冲到他的后背时,已经柔和了不少,簌簌声不绝于耳,一些不知名的暗红色花朵摇着绿杆在他后背上似有若无的轻抚,令他有一种被包裹感。
该怎么形容他的声音?高中的校园里有很多松树,冬雪凝结松针后,初闻时,只有清寒扑面而来,但只要停留够久,便会闻到它渗出了那种深埋年轮里的,裹着阳光与松脂般,略带辛辣的温热。
陈忆慈听到他的声音时,有一种心安,亦有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兴奋。
男人不费力的将钞票捡回来,递给陈忆慈,"每次见我都要犯一次低血糖是不是?"
"刚才没有想晕,可能是坐久了腿麻……那天谢谢你,这钱是还给你的。"
"行,那我收下了。"
陈忆慈从口袋掏出两颗糖,故障的路灯滋滋两声突然亮起,头顶投来的光漫过花坛,在他掌心聚成浅浅的一洼,糖果纸在灯光下反射出各种虹彩,"自从被你救下后,我一直都有带着。"
"哥,你太凶了。"男人旁边的女孩子和他长得有些像,他们的眉毛都很英气,女孩子转过脸对着陈忆慈笑,她瞳孔覆着蓝色的美瞳,中间是水滴的形状,穿着印有一个白发女孩的T恤。
她伸出手,声音如泡泡炸裂般的清脆,"你好,我是江钰柔,他是凶巴巴的江雾浔,偷偷告诉你,他看起来凶,其实是很容易破防的那种人。"
"你好,我叫陈忆慈。"
陈忆慈大脑宕机,他看着江钰柔的手,他从未经历过如此"庄重"的仪式,他的关节变得机械,勉强抬高右手,感觉胳膊上有千斤重担,江钰柔身体前倾抓住了他的右手,轻握了一下,力度几乎感受不到。
他趁机抬眼看了看名叫江雾浔的人,目光被捕获的那一刹那又收了回来。
"那,阿慈同学,我先送我哥回去啦。"
江钰柔冲陈忆慈做了一个"拜拜"的手势,陈忆慈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反应那么慢,当他也做出"拜拜"的手势时,江钰柔已经不再看他了。
路上人群稀少,风把他们聊天的声音传入陈忆慈的耳中。江雾浔的声音轻柔了许多,"你怎么看待下午那个浮夸的小子?"
"这种人我遇到过很多,好像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就是在家里被宠坏了,导致说话做事像个智障。"
"嗯……","小心点他。"
"好啦,我知道了,冬夏哥已经给我说过了,对了,他现在人也不知道去哪了。"
"他跟我说有点事,要晚点回去。"
"奇怪,他不是来看我的吗?这学校里还有他认识的第二个人吗?算了,不管他了。"江钰柔停顿了一下,声音变得低沉且神秘起来,"对了,哥,你和你的那个诗人聊的怎么样了,我教你的办法有用吧?"
"没,被当成神经病了。"
"啊?那肯定不怪我,让你给我检查一下再发你就是不愿意,如果让我审核一下,肯定不会出现这种问题,现在给我看看,也许还能补救。"
"……不给。"
"哎呀,我的哥啊,你不愁我都要愁了,你都快三十了,再不找一个,你太老了我就不好磕了。"
"?不给。"
"对了哥,万一那个诗人是个胡子大叔,抠脚大汉怎么办?毕竟我给你推荐的视频已经是最新的梗了,他还没反应,肯定排除是年轻人了。"
"我不管他是什么样子。"
"哟哟哟,哥?这就是情窦初开吗?好恐怖的力量啊哈哈哈。"
他们已经走远,声音越来越小,陈忆慈无法再听到更多。
因陈忆慈很容易被氛围感染,在聆听了他们欢快的聊天后,也如吸了新鲜血液的吸血鬼一样,平静、柔和、满足的笑着。
他静止在光里,淡淡的回味着。
"终于找到你了。"
陈忆慈抬眼看着扶着假山发出粗重喘息声的男人,他的手里还握着一部手机。
"有什么事吗?"
"我中午看见你在花坛里喂猫,这手机应该是你丢的吧。"
陈忆慈看着他的脸,想起了他就是中午那会他回头望去一边踱步一边看手机的男人。
他接过手机,虽然一眼就认出了,但还是按下密码0000,再次确认一下,果然解锁了,他握紧手机,嘴角微微勾起,"这是我的手机,我应该怎么感谢你?"
"哥们,我相信总有一天你会帮到我,到了那一天,我来找你,可以吗?"
"可以,但是不能超过我的手机本身的价值。"
"应该不会超过。"男人气息平稳了些,在陈忆慈周围左右踱步,"我得跟你说声抱歉,中午的时候,我不小心听到了你与那个富二代的争吵。"
"不用抱歉,可能是我们太大声了。"
"我看他走后你发呆好久,我能好奇一下你当时在想什么吗?"
"我一开始认为人应该因喜欢而谈恋爱,因为这样才是健康的亲密关系,才能在未来的婚姻里更幸福,而且不以喜欢为由的追求,对对方来说是一种欺诈。
但是他的话让我理解了他的行为,黄莫云他是外观极佳的男人,他所经历过的诱惑能够潜移默化他的思想,我没有经历过他所经历的诱惑,我想,如果我经历了,我可能也会变成和他一样的人。
因为人性就是这样,人从来没有真正选择的机会,所有选项都是被经历所影响的,所以我认为自己也没有资格再说什么了。"
"从你对人性的悲观程度中,我能感受到你曾经经历过的苦难,甚至能感受到你可能会有习得性无助,因为你不相信人的主观能动性,正如你所说的那样,这是经历对人产生的影响。
但并非完全如此,假如一对双胞胎在相同环境下长大,经历同样的童年创伤,他们的性格也许会完全不同。
因为他们看待童年创伤的视角不同,他们解释经历的角度不同,决定他们现在的不是经历,而是如何解释经历,甚至是如何利用经历。
被众多女孩子追求不能成为他玩弄感情的挡箭牌,我也认识几个外形极好的人,他们也在学生时代非常受异性欢迎,比如,江雾浔,你们应该已经认识了,你觉得他外形如何?"
"你也认识他?"
"不重要,你先回答我。"
"比黄莫云有过之而无不及,不过我的这句话非常主观,也许在别人眼里并不是这样。"
"他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当那些女性夸他帅,却无人问及他的思想时,他突然明白了女性千年的困境。"
"他说的有道理,千年以来被严重物化的女性,外形成为了她们价值的重要标签,而去忽视他们的思想与灵魂,这是非常悲伤且不公的事情。
但江雾浔的想法应该和他的家庭教育或者读的书或者周围人的影响有关,的确,他解释经历的角度与大部分人不同,可是他解释经历的角度,不也是被影响的吗?
一环扣一环,经历影响了他看待经历的角度。人类好像从来没有真正选择过什么,就像我现在解释事情的角度也是被影响了。"
"答案就藏在你的疑问中,当你说你的解释角度也被影响了,你本身就是在创造新的解释空间,同时也说明了人类具有反事实思考的能力,人类的思考意识具有递归迭代的特性。
我不否认人类总是被影响,也因被影响而解释经历的角度不同,但人类的大脑有能力超越经历。
之所以黄莫云说,因为那些经历他才变成了那种人,是他想让自己的行为看起来合理,而从过去里寻找最合适的一条经历,去解释自己的行为,因为,本质上,他内心深处也认为自己的行为不合理。
这是属于他的在思想上的超越,这是他突破了被经历影响的证据。只不过他最终选择无视超越、利用经历、满足欲望、所以,在他的叙事角度中,他是被动的被影响。"
男人的语气激动,声音铿锵有力,双手在空中比划着,袖口的纽扣泛着幽兰的光,陈忆慈能看到里面有一条蜈蚣似的疤痕。
陈忆慈胸口重重地起伏了一下,三只麻雀从头顶飞过,扑打翅膀的声音,重重地砸向他的耳膜,填补了这一分钟的空白。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陈忆慈眼圈微红,低下头,大拇指扣着痉挛的食指,"如果有一群人,他们认为自己的封建思想是对的,并坚持执行,导致家庭里发生了不幸,这也是因为他们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而并不是完全的受封建思想毒害,他们还有选择的自由,他们也曾有过思想上的超越,我可以这样理解吗?"
男人拿掉无镜片的金丝眼镜挂在胸口,坐在陈忆慈身侧,把一只脚翘在另一条腿的膝盖处,露出黑面红底的皮鞋底。
他的语气平和了几分:"差不多就是这样,所谓的,封建思想的生长环境,只是他们维持权威的工具,用来逃避人性之耻的遮羞布。
封建思想从未真正支配过他们,是他们主观利用封建思想获得自己想要的东西。
我们真正需要批判的不是那些已经死去的封建幽灵,而是他们借尸还魂的野心,和每一个假装听不见求救声的人。"
陈忆慈猛地起身,背对着男人,走到梧桐树下拽下几片叶子,巧妙地抹掉了脸颊上的一串泪珠。
他感觉肺里的空气变得稀薄,原来是气管接入了心脏,心脏被注满空气,它膨大、酸胀、焦灼,每再呼吸一次都有可能爆炸,炸开胸膛。
这种感觉唤醒他深埋脑海深处的一段回忆,是小时候躲在柴房偷偷阅读母亲的日记,被父亲发现后,看着日记本在火焰中燃烧,失声尖叫的感觉。
十多年前,他躲在柴房幽闭的空间里,与蜘蛛网和老鼠挤在一起,在母亲的日记里,看到了触目惊心的文字。
就算他死去,他的白骨上也印有那些文字。
他从小就发誓记住有关妈妈的一切,因为这是他唯一能为妈妈做的事情,他若不记住那些苦难,谁还会记得,谁还会承认那些事发生过?
「1990年,4月27日。
亲爱的儿子,转胎药好苦,我不想喝,我也不信转胎药真能转胎,可是婆婆捏着我的嘴给我灌了下去,她还说她年轻时也这样,她就是喝了转胎药才生下你的父亲,我想反驳她,我想打电话给我小学的语文老师让她告诉我的婆婆,转胎药没用,可是我不敢让别人知道我的事情,就算他们可能已经知道了。」
「1993年,7月1号。
亲爱的儿子,妈妈又怀孕了,妈妈不想生了,好害怕,好痛,痛的想死。告诉你一个秘密,其实妈妈早就不想活了,但是我还不能死,我还没生下你,你的姐姐们也还没长大。」
「1998年,不知道是哪一天。
这次我又怀孕了,我想清楚了,如果这次还是女孩我就掐死她,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生出来受苦,总比又变成第二个我好。
妈这次感觉身体很不对劲,月份越大越不对劲。
闺女们,别像妈一样可笑的活着。」
陈忆慈从回忆中走出来,在头发上捋了捋,安抚住发麻的头皮,话锋一转,"我突然发现,我一直站在黄莫云的角度反驳你。"
"没关系,我明白你不是在为他开脱,而是因迷茫才追问。"
"你是谁,你是这里的老师吗?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姓盛,就算我不和你说,作为图书馆常客的你,也会很快明了这其中的道理,不如我来做个好人。"
"谢谢你。"
——
陈忆慈在回宿舍的路上,一些文字在他脑海中自动排列组合,用手机在微博打了一段他也不知为何意的文字:
数千个绿色的叶子/
摇碎了难以名状的盛夏/
当某个黄昏突然失频/
一切始于/
光产生裂隙的那一刹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