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

    ——我本不想去西天,我本不想知道西天有什么。可他对我说:从此,你就叫斗战胜佛。

    ——这样最好,如今无心插柳的故事才好。

    五百年前,佛祖对我说,你有心魔。

    过路人也说,你有心魔。

    我问:“真的吗?我怎么看不见?心魔能吃吗?有桃子味的心魔吗?”

    没人回答我,我也不甚在意。五行山下夜长梦短,我仍旧寻过路人聊天。那时我有两桩烦恼事。一则是被压在五行山下,二则是自己太出名。

    由于太出名,我与人说话,常常是人说,我有一宝物。

    我说,我有一紧箍。

    那人就说:呀,你是孙悟空吧?

    人说,我叫王小红。

    我说,我叫孙悟空。

    那人就说,呀,你是孙悟空呀!

    人说,这五行山真高。

    我说,因为五行山下是我。

    那人就说,哇,我看见了孙悟空!

    人说,吃俺老刘一拳!

    我说,吃俺老孙一棒!

    那人就跑:孙悟空真的存在啊!

    于是我和人讲话讲不过三句,人间好话体己话,脏话奉承话,都说不尽兴。直到有一天晚上,那和尚来了。起初我不在意,又是个过路人罢了,这五行山每天有三百七十二个过路人。我厌烦了玩三句话的游戏,翻了个身,仰面对山,直接道:“你好,我是孙悟空。”

    他倒有去有回:“你好,我是玄奘。”

    我开始觉得有趣:“你不认得俺老孙?”

    他像个鹦鹉:“你不认得俺老玄?”

    “我还真不认得。”

    “我也真不认得。”

    我还想说什么,身上豁然一轻,浑身筋骨都轻快起来,好似这山不再是山,只是羽毛,是花瓣,是伸手就能拂落的东西。再一看,那和尚手里竟然轻飘飘拿着五行山上镇压我的符咒。我立即一跃而起,只听天崩地裂般的几声巨响,那山已成一堆碎石。

    “嚯。”那和尚只此一句,倒显得很镇定。

    我骤然跃出,知道自己已失了当年美猴王的英姿,只挑了块大石头坐了,背对着月光,大手一挥,说:“你就是心魔吗?以后俺老孙罩着你!”

    “我只是个和尚。”

    我先前没见过和尚,便问:“和尚是什么?和尚是心魔的一种吗?”

    那和尚看着手中符咒,若有所思道:“不是。但和尚的确需要你罩着。”

    我指指那符咒,又问:“和尚,那上头写什么?”

    “写'孙悟空会罩着你'。”

    “……”

    佛祖这老儿,平日里爱拽些听不懂的词,写符咒竟如此直白。

    就这样,为了罩着那个和尚,我梳了毛发,换了行头,去河里美美地洗了个澡,随他踏上了西行的路。

    可我心里的不忿未消,我掰着头上那个圈:“玉帝老贼!等我去了这紧箍,定叫你好看!”

    “第一千二百三十九次。”和尚默默给我记数,“悟空,你总骂人,会损了功德。叫他好看之后呢?”

    好看之后?我没想过。我抓着藤蔓荡了一下又一下,长啸一声:“自然是砸了他的云霄宝殿,掀了他的天宫!”

    和尚一笑:“然后再寻个猴王母,收四海定乾坤,叫你花果山一众猴儿都飞升?”

    我想了想,松手跳在地上:“倒也不错。”

    “我就知道。”

    “你又知道什么?”

    “人位置变了思想就变,你上去了,也是新瓶子装旧酒。百年后再有只齐天超大圣,又能揭竿而起把你轰下去。而后又是封王母,收四海,叫他一众乡邻都飞升。”

    “齐天超大圣?”我大笑,“敢超得过俺去?到时怕得管俺老孙叫爷爷!”

    笑完我又觉得他话里有话:“那你说该当如何?”

    和尚在一口井边歇下:“口渴了,该饮水。”

    他这样一说,我也觉口渴,眼前一渴,前尘往事就看得淡了。玉帝老儿远在天边,不在此时思虑之列。我也在井边歇下,掬起一捧水来。

    水里却映出三个人影。

    我登时捉了金箍棒,抬头喝问:“何方妖怪敢在俺老孙面前撒野!”

    和尚看着我:“悟空,你好勇敢,我好感动。”

    那人衣袂飘摇,沉声道:“我不是妖怪,我是个诗人。”

    我掏掏耳朵:“诗人是什么妖?归哪个神仙管?”

    “诗人不是妖,诗人就是诗人。”

    “诗人是干嘛的?”

    “诗人写诗。对诗人来说,写诗是唯一重要的事,全世界都是诗歌素材。孙悟空和唐僧也不例外。”

    我跳到一颗石头上,拇指指了指自己:“你既认得爷爷我,还不快快让出路去?”

    “悟空。”和尚嗔怪地看了我一眼,转而对诗人道,“施主,这有一口井,不妨来喝点水吧。”

    “我知道这有口井,但你看见的井和我看见的不一样。你只看见井,却没看见星星滴落在井水里,你只看见井水,却没看见井水流过我一生的苦难,屈服,和苟且。”

    和尚沉吟片刻:“山不是山,水不是水。施主,你心魔太重。”

    “诗是我的使命,是我不能离弃的命运。”诗人放眼远方,“此外,我今日在此等候,是要吃唐僧肉的。”

    我举起金箍棒:“早说这一句也省得跟你废话,看俺老孙打掉你的牙!”

    和尚却拦住了我,他似觉得那诗人还有药可医,继续说道:“贫僧以为吃唐僧肉是庸人所为,没想到山中高士也不能免俗。”

    “我自与庸人不同。”

    “何处不同?”

    “庸人为吃而吃,是无自觉性地吃,我为写诗而吃,是有自觉性地吃,是一边观照一边吃,一边内省一边吃。我吃唐僧肉是为写出不吃唐僧肉写不出的诗。”

    和尚契而不舍,撸起袖子准备开坛布道:“施主,你……我靠。”

    说时迟那时快,那诗人忽然飞扑上来,对着和尚的手臂一口就咬了下去,竟真的咬下一小块肉来。

    和尚疼得不轻,还是屏息凝神:“吃了就吃了,吃完了帮贫僧辟个谣吧,就说吃了也不能长生不死。”

    诗人满口是血:“我是个诗人,世俗纷争与我无关。吃唐僧肉能不能长生不死也与我……”

    我不等他说完,就一棒下去,打碎了他的脑壳。凡想吃唐僧肉的都得死,用他的话讲,这也是我不能离弃的命运。

    和尚面露不忍:“阿弥陀佛,你看看,我就说不能长生不死吧?出家人什么时候打过诳语?”

    重新上路之后,我问和尚:“和尚,你为何要西行?”

    “不往西行,也要往别处行。”

    “那干嘛不往……”

    我想问那干嘛不往别处行,却听和尚捏着嗓子,装出女子声音:“孙悟空,我是你前世的爱人。”

    我差点拔出金箍棒来:“和尚!你再这样说话休怪老孙无情!”

    “我没有说话。”和尚淡然道。

    “那是谁?”我茫然四顾,只见脚下忽然升起云雾。

    “你终于来了。”

    远处的湖水上站着一个女妖。湖中似有五彩光华,竟一时叫我难睁开眼。

    我以手遮目,祭出金箍棒:“你也是诗人?”

    雾气弥漫,其间色彩斑斓流动。我听到那女妖渐渐走近,手腕上一串银铃摇摇荡荡。她身上也不知戴了什么,星芒一般地闪烁,行动间似珠落玉碎。

    一不留神,她就走到我眼前。她看着我,看得我心里发毛。诗人真难缠。

    “我是紫霞。”她说。

    “管你是人是妖是诗人,你吃不吃和尚?”我退后了一步,虚张声势地喝问。

    和尚呢?和尚呢?我想去寻,却看着那女妖,移不开眼。

    “……我是紫霞。”她仍是这句话。

    我把金箍棒一抖,失了耐心:“问你吃不吃和尚!”

    “……不吃。”

    我心口一松:“不吃便好,世人都如你一般,我便轻松好多。”

    不知为何,我好怕她会吃和尚。

    女妖上前一步:“孙悟空,我有话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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