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得又退：“你既不吃和尚，我们便井水不犯河水，无多的话可说。”
“是啊，我们原无多的话可说，你原不该看向我。”
“我何时看向你？”我跳上了树。
“当下就在看。”
“你这妖不讲道理！”
我又跳下来，忽地坐立难安，像只猴子。
“五百年了，我一直在等你。”紫霞说。
“你既等我，为何不来找我？五行山上每日有三百七十二个过路人，可我没见过你。”
“我去不了五行山，我只能等来别人。”
“别人？”
“别人都带着你的影子。”紫霞说，“骑马来的人带着你身侧的风，山下农人带着落在你身上的叶，商队唱着你听过的歌谣。每隔几日，就听有人说他看见了孙悟空。就算你再也不回来，我还是能知道你的消息。毕竟五行山上……每日都有三百七十二个过路人。”
没有人念紧箍咒，但我忽然觉得头疼欲裂。
我扶着脑袋：“你不吃和尚，我不伤你，你让我们过去吧。”
她竟然真的一闪身，给我让了路，身上流光又是一晃。
可我往前走，她又叫住我：“孙悟空。”
我原本不想回头的。
“我只是一缕魂识。”她说。她望着我，热切又悲哀，“我只是紫霞的影子。”
“孙悟空，如果我忘了你，我就分辨不出那风曾经吹过你，就不会知道那叶子曾落在你肩上，不会知道你听过的歌谣和别的歌谣有什么不同。如果你真的忘了紫霞，你也本不该看见我。”
“不……你这妖好生狡猾，明明那和尚也看得见……”我头痛更甚，我求助般看向茫茫雾气。
“和尚？和尚！”
我期待那和尚说，一个妖怪而已。我期待他说，悟空你好勇敢，你又保护了我。
可是他说：“悟空，你为什么同空气讲话？”
此后的很多年，我再没见过紫霞，再没见过谁的魂识，也没听人提起过她。因为她，我对所有化作女态的妖留了情，因此在白骨精手里吃了两遍亏。可我再也没有听人说过：“孙悟空，我一直在等你。”
曾吹过她的风去了哪里？我不知道。五行山已成一堆废土，但每天仍有三百七十二个过路人。
遇见紫霞的那天晚上，和尚问我：“你是不是看见了魂识？”
我没答，我不想提起紫霞。
“魂识看不见真实。”和尚说，“魂识看不见有的人有宝物，有的人会武功，有的人叫王小红。魂识只看见风，树叶，和歌谣。魂识想把所有的东西浪漫化，魂识有心魔。”
我心中烦乱：“心魔心魔，去他娘的心魔！”
“一千二百四十。”和尚数了一下，安静了一会，又道，“那姑娘只是六尘的影子。”
我一愣：“你看得见她？”
“看不见，只是你这副样子，猜也猜到了。”
我生起一堆火，问：“什么是六尘的影子？”
“一切都是。人生一颗空心，却想挽住六尘。所以常悲切，所以留不住。”
火光和暗影同时跃在我们脸上。
“以什么去挽？”
“以口腹欲，以爱欲，以名利欲。”
我大笑：“换你是我，换你是她，你还有这一番道理？”
“这不是劝你吗？换我我只能放声大哭。”
我和和尚继续上路，终于遇见了正经妖怪。
“我要吃唐僧肉！”
我好斗之心顿起，正欲执棒与他大战，却听和尚道：“悟空，你看，他这样说就不对。”
“何以不对？多么开门见山的一个好妖！”
“他该说他只是来此地云游，若能吃到一口唐僧肉，也很好。就像我从不说我要去西天取经，我只说要去西天，若能取到经，便很好。”
“这是何意？历经千难万险，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难道不好？”
“过去是好，但如今时代变了，还是无心插柳的故事好。因为太渴望成事的人不可爱，他们多少像带着恨意。”
我不解：“你一个和尚，你要那么可爱做什么？”
正在这时，忽地变了天，似有无数黑云飘来，阴影笼罩在我们身上。我抬头一看，竟见那开门见山的好妖早变作一只巨兽，如山一般踏来。
和尚“噗通”一跪，“大哥，只卖身不卖艺。”
而后，他转头对我道，“你看，这时候可爱就很有用了。”
我飞身跃起，意欲迎战，看见那巨妖脸庞，却是一愣：“牛魔王？”
“孙悟空？”巨妖牛眼一动。
“你还记得我？”我大喜过望，“我们是朋友啊！”
他却冷了脸：“我们曾经是朋友。在你看上我老婆之前。”
我一头雾水：“我没有看上过你老婆。我根本都没见过你老婆！”
牛魔王根本不听我辩解：“总之，我们今天决一死战吧！”
“你等等，我没有……哎！”
牛魔王最终没有出手，也许是他老婆不让，也许是他也没有很爱他老婆。他卷起满地狂风，走了。但他身后燃起熊熊大火，烧得半边天都红，彻底拦住了我和和尚的去路。
和尚看着那大火：“他以为所有人都爱他所爱。他有心魔。”
我烦他日日把心魔挂在嘴边：“人人都有心魔，那不如去寻死咯？”
“你以为死便是寂灭。”滚滚大火把和尚照得通红。
“不然？”
“若是寂灭，人为什么怕死？”
“怕寂灭咯。”
“有这么简单倒好，就怕生时要看要听，死了更要看更要听，魂灵四散各处，万物都是身体发肤，偏有心无力，更解脱不得。”
我不服：“就显你知道得多，你死过？”
和尚不答。
过了一会儿，我被火烤得心焦，热得上蹿下跳：“你说这月黑风高，我去找他老婆借芭蕉扇，是不是不太好？”
没成想牛魔王还在偷听，远处传来一声怒吼：“你还说你没有看上我老婆！”
火烧得更旺了。
和尚看了看我，拿袖子擦汗：“悟空。你还是少说话吧。”
那三昧真火连着天连着地，好似连通南北纵贯东西，我和和尚苦寻出路三日无果，我决心放手一搏：“和尚，我在太上老君炼丹炉里待过七七四十九天。我背着你，也许我们能飞过去。”
“我肉体凡胎，不可能。”和尚看着燃烧的天空，忽然对我说：“悟空，我们总有一天是要分别的。你飞过去，也许就到西天了。而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我一愣：“你胡说！我们分别了，谁罩着你呢？”
“我会遇见别人。”和尚说，“也许天上有个神仙恰好遭了贬谪，也许某条河里藏着一只白龙，也许他们都愿意帮我。”
“他们要是不愿意呢？”
“那就再等别人。”
“等不来别人呢？”
“那就自己去。”
我知他心意已决，也不再挽留。我不知道他是否清楚，如果不是为了罩着他，我本不想去西天的。
“和尚，我教你一个法术吧。”我说。
分别时刻很快到了。和尚对我说：“悟空，我骗了你。”
我笑：“我无财无色，你骗了我什么？”
“那符咒上写的字不是'孙悟空会罩着你'。”
“那是什么？”
“是'孙悟空很好骗'。”
我是很好骗。玉帝说弼马温是大官，我信了，摇着尾巴去给去给人养马。天宫拿一句有名无实的“齐天大圣”哄我，我也信了，真当自己是个角色。白骨精说，她是山下一老妪，我看穿了，却还是想信一信。那和尚说去了西天就能永登极乐，我又信了。
和尚走了我才知道，西天其实很近。一个筋斗没翻完，就到了。和尚说得对，没有他，我去得轻松很多。但或许没有他，我永远也去不了。
西天根本不是一个地方，西天只是一张佛面。见了西天，我才知过往山河都是那佛的身体发肤。原来八十一难都在他周身，原来我脱开五行山，又入了座佛身铸成的迷宫。
而今我终于看见他的眼。
他看我，我看他。恍然间我还是花果山那只小猴，眼见得水帘洞一捧水从天而降，就觉欢欣雀跃。那时世界上并没有什么玉皇大帝，没有仙宫，没有蟠桃，没有鸿门宴。
大佛看我，如看一只蜂鸟。时间在我们之间汇成长河，我忽然明白他就是我。我在他眼中看见寂灭。
紫霞……可是紫霞呢？我想问。我忽然明白我千百次离开西天是为了什么，千百次脱出佛身是为了什么，成了佛还受炙烤是为了什么，在极乐之地仍旧悲切又是为了什么。我想起几千年前的一只银铃，忽然明白和尚的“一千二百三十九”是从何时开始数，明明那时我们才见了第一面。
“紫霞呢？紫霞呢？”我不断地问，问我自己的佛身。
但他只说：“从此，你就叫斗战胜佛。”
很多年后，我收到了那和尚的信。信中说我们分别后，有妖怪要吃他，还好他会隐身术。说河中真的有小白龙，小白龙现了身，可惜他错判敌友，用了隐身术。信中又说，他走到天竺，又遇见妖怪，还被锁了灵力，幸亏除了隐身术，他还会卖身术，以此逃过一劫又一劫。
看他遣词造句，叫我隐约觉得卖身术比隐身术更高一筹。
最后，信中问：“悟空，你知道西天有什么吗？”
我知道，西天有一座高可通天的佛像，见了佛面才知一生转山转水未脱开他周身方寸，看见佛眼才知道那佛就是我，才知道在这一场大梦之前，我早已参破所有道理，可我恋着六尘中一道影子，我本不该成佛。
但和尚不是这么说的。
“西天只有一朵花。”他说，“那朵花长在最高的雪山上，万年才开一次，只要看它一眼就能明晓万物之理，能坐地开悟，能羽化登仙，从此得享极乐。可是在我的故乡，那花开得漫山遍野，人们只是用它喂羊。”
我没有给和尚写回信。我不想告诉他我在佛眼里看见了什么，我不想告诉他他最初遇见白龙的那一年，也是我遇见紫霞的那一年。我后悔教他隐身术，我不想看见他放声大哭。
我不想说我的佛身只是花果山的倒影。我不想五百年后再见到他，还要听他数数，说一千二百四十一，悟空，你又骂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