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只鲛人，这天我在海里捕鱼的时候被伤到了，伤口太大，我不得不先游到浅岸。
蓝色的血融入海水中，我勉强用飘到岸边的昆布止血，但血液还是源源不断地从昆布缝隙中渗出。我觉得越来越冷了……
“×！（啊！）”我睁开眼，看见头顶礁石上站着只打扮奇怪的鲛人，正在打量着我。不，那不是鲛人，它没有鱼尾，难道是传说中的人类？
它看起来很惊讶，但并不害怕我，小心地从礁石上爬了下来，从身上奇怪的东西里拿出了什么。
我有些抵抗，偶尔会见到的族人们总说人类是可恶的，让鲛人只剩下了这点，可我失血太多，几乎无法反抗。它把昆布从我的尾巴上剥下来，它把拿出的东西撒在了伤口上。我终于撑不住了，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醒，还能动吗？……怎么办，难道真的要把他搬回家吗。）”我是被它吵醒的，它坐在我面前，喋喋不休，我想到了幼年的鲛人。我看向伤口，血已经凝固，上面绑着像昆布的带子。它，帮我治疗了伤口？
“×，××××？(喂，你还好吗？)”它似乎在询问着我什么，我依旧警惕着，在族人的描述中，人类是不善且危险的存在。我看向它怪异的下肢，不合时宜地分神了，那像分裂的鱼尾一样的东西，人类能在海中游动吗？它注意到了我的目光，像是要给我展示什么一样站起来让我看。我看见那分裂的鱼尾分分合合，它身上奇怪的东西随它的动作飘动着。人类，真的好奇怪啊……
它又凑了过来，伸出手指想要触碰我的鱼尾，当温热的手指接触到鱼鳞的时候我不禁瑟缩了一下，对于在深海生活了几百年的我来说那是几乎已经忘记了的感觉，这是海洋中无法感受到的温度。
像被刺痛到一样，我退回了海里，当我再次潜入水中时，海水刺激到了伤口，尾部的痛感让我想在岸边再待一会。
再看了一眼那个有些惊讶的人类，我就转身离开了。
我回了自己海底的巢穴，解下了那条奇怪的带子，粗糙又柔韧，是我从来没有接触过的东西，我将它收了起来，想着或许可以在下一次受伤的时候使用。 我修养了一段时间，偶尔会回忆起那个人类。在一次浅海的捕猎中，我靠近了一艘渔船。或许是因为在渔船四周有许多鱼可供我捕猎，也或许是因为上次与人类的偶遇让我开始对人类产生了好奇，我第一次尝试靠近人类世界。
我跟随了它们一路，藏匿在鱼群下，我听到它们交谈的声音，那怪异且晦涩的发音大概是我无法学习的，而且这种人类的对话无法在水下进行。
看着这艘渔船离陆地越来越近，我没有再跟进，并没有借渔船的便利捕上一条鱼，我也想不明白我为什么这样做。
我浮出水面，观察着岸上的人类，我又看到了它，还是那样像幼年的鲛人一样多动，身上的东西飘来飘去，其他人类似乎早已习惯，各自忙碌着。那个人类奔向一艘归来的渔船，扑到了一只人类的怀里，那是它的父亲吗？我自出生以来，从来没见过父母，那对我来说是不存在的东西，它有家人吗？……有家人是什么样的感受呢？
我看岸上的人忙来忙去，彼此或交流，或相互帮忙。与独来独往的鲛人不同，人类这种群居动物看起来好像更善于捕猎和养育后代。
太阳逐渐落下，岸上的人类陆续离开了。我看着月亮一点点从海面升起，月光照射到海面上，这是我最喜欢的景色，海面泛起的波浪就像发光的鱼鳞，那是我所熟悉的事物。
在我又一次靠近岸边的时候，那个人类又发现了我。我不认为它的发现是偶然的，或许是有意等待我的出现，但此时的我并没有受伤，有信心抵抗它的攻击。它看起来很惊喜，出乎我意料的是它并没有召唤其他的人类来，只是再一次小心地靠近。我没有上次那么抵抗，让它观察了我愈合的伤口。它再次尝试触碰我的鱼尾，怪异的触感还是让我感到不适。它见我不抵抗，愈发大胆了起来，拽拽我的头发，戳戳我的脸，甚至想要拉开我的耳鳍看。我拨开了它的手，这才消停了一会。
“×××××××? ×××××,×××××××××?（你真的是鲛人吗？第一次见欸，你能听得懂我说话吗？）”我摇头表示我听不懂，它有些失望，嘴张张合合，沉默了很久。我指着它身上的打扮，似乎是发觉到我有交流的意图，它积极地把那些东西凑到我面前。
“××××××？×××，××××××？×××××××，××××××××××××××。×，×××××××××，×××××××××××××。×××××××××××××××××？×××……（你好奇这个吗？这叫’布‘，你们不会织吗？这是我自己织的，上次给你包裹伤口用的就是这个。唉，可惜你听不懂我的话，我还想问你你是怎么受伤的呢。那你不会说话是怎么跟其他鲛人交流的？是不是……’）”
它说个不停，也不管我能不能明白，自顾自地表达着。它很孤独吗？我猜想着，离开自己的族群，来这个偏僻的地方和我说话，胆子倒是挺大的。
天色渐渐暗下去，它离开的时候露出恋恋不舍又期待的眼神，是想再见到我吗？我还想再见到它吗？可能吧……
在后来的日子里，我们偶尔相遇，大多数时候是它说话，我静静地听着，它也试图解释它说的那些东西。我明白了它身上那些口子是用来装东西的，那个薄薄的贝壳是用来切断昆布的……
我把它给我治疗伤口的带子还给了它，它用那根带子把我的头发编了起来，我惊讶地摸着我束在一起的头发，它笑着看，很有成就感的样子。这让我捕鱼的时候方便了不少，偶尔散开它也会再帮我编起来。
有时候它也会用口子带来一些人类的食物给我尝，新奇的味道，它带来的东西总是让我惊喜。
偶尔它也会捉弄我，看到我被它带来的食物刺激地咳嗽就笑个不停。我没设防备，被呛出许多泪水。它看到我的眼泪的时候马上就不笑了。它惊奇地指着我的脸，我抬手摸了摸，怎么了？
“×！××××！××××××××？！（你!你的眼泪！为什么会变成珍珠？！）”
它捡起飘在水面上的泪珠，举到我面前，很是惊讶。它这第一次见的样子，怎么，人类的泪水不会变成这种小珠子吗？
它又凑过来，扒着我的眼睛看，一脸疑惑地研究着，似乎是怎么也搞不明白，最后只是把那些小珠子收集起来一粒粒地看。它看起来很喜欢那些东西，我伸手把珠子向它那边推了推，示意送给它，它很高兴，拿着那些珍珠看起来，又说个不停。我想到它身上有时候会带这种东西，总是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人类喜欢这种亮亮的东西吗。
又有一次，我在岸边等了它很久，打算离开的时候才看到它。今天它的打扮很奇怪，全身都是一个颜色，不像平时，也没带着那些闪亮的东西。它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眼睛红红的，坐在我身边一句话也不说。我吹着海风，听到了抽泣的声音，我低头看见它的肩膀颤抖着，我用鱼尾触了触它，无声地询问着，怎么了？是疼吗，难道它也受伤了？
它抬起头，那一直上扬的嘴角今天并没有扬起，泪水不断地从它眼中流出来，没有像鲛人一样变成小珠子。
我并没有在它身上发现任何伤口，但我知道它现在并不开心，那样的表情让我想要急切地做什么来安慰它。于是我揉了揉眼强挤出几滴泪，我把刚变的珠子送给它，它看着我手里的东西愣了愣，却哭得更厉害了。
它哭着对我说了很多话，眼泪像流不完一样一滴又一滴从它脸上落下，它不断地抹着眼泪，我不知所措，是不喜欢吗？要不我回去再给它拿些更大的？
我转身打算离开，它见我要走，上来拽住了我的胳膊，泪水打在我的身上，比它的手指更炽热。我没再坚持，又坐了回去。它也坐了下来，只是紧紧地抱着我的胳膊，它沉默地看着我，没再哭，我伸手去碰它的眼睑。
它倒是不哭了，我却觉得有泪水想要涌出来。
它还是没说话，我们待到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海面又泛起粼粼的光。
它走了，我第一次有了想留下它的念头，但我并没有动作。我怕再看到泪水从它眼里流出来。
要是我也会说人类的语言就好了……
我以为不会再见到它了，但它还是会不时过来见我。
有一次它来的时候送了我一个东西，那是用我的泪水穿成的绳子，它把绳子戴在了我的手腕上。绳子松松的，我转动手腕，这东西在太阳下闪着细碎的光。这，难道是和它身上那些亮亮的东西一个作用吗？只是用来装饰的？
它又说起话来，我渐渐听不见它的声音，低头看见它在那扒沙子。
我用鱼尾拍了拍水面，它这才抬头看我。我笑着，想让它明白我很开心，可是它怎么又是一副不开心的样子？
我伸手去捏它的脸，希望它也能笑起来，它并没有因此而笑起来。这怎么办，我苦思还有没有办法逗它笑。
没想到它被我愁容满面的样子逗笑了。看见它终于又笑了，我也高兴了起来。真想跟它说别再难过了。
它长得很快，我知道人类的寿命很短，我看它长大又老去，我们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但我几乎每天都会去岸边等它，我怕它来了却看不到我。
我知道，永别的时刻快来了。
那天我在岸边等了很久，等到月亮都升起。我们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面了，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烈，但我没有选择离开，依旧等待着，我就这样靠着礁石睡着了。
我久违地做了个梦，我抬头看见太阳还没落下，于是就在岸边闭着眼晒起了太阳。
我听见沙子的声音，不用猜就知道是它来了。我睁开眼，看见了它。
“你好久没来见我了。”我开口说。
“啊！“它十分惊讶，“你原来会说话啊，那你以前和哑巴一样,从来不开口。”
我没有回答它的问题：“你好久没来见我了，”我不太高兴，“从来没有这么久过。”
它露出了一点歉意：“对不起……我这不是又来了嘛。”
我看着它，这是梦，我提醒着自己。
它从脖子上摘下来一条东西，我认得，下面挂着我的一滴眼泪。
“你看，这是你那次想安慰我送我的，我留了一颗。我把它做成项链戴着了，我可是把其他的都穿到送你的手链里了。怎么样，我对你还不错吧。“
它是在安慰我吗？
它见我不理睬它，转头向后看，我以为它又要走了，刚想叫它留下来，我就看见了站在远处的两只人类。
我第一反应是警戒，却听见那两只人类在叫它回家。原来是它的家人吗？
它又转过头来看我，“我回去了，我阿爸阿妈叫我呢。”
“那你还会再来吗？”我看向海面，我的心砰砰跳着，是从来没有过的剧烈。
“当然了，我还会来很多次的。只要你来我们就还会再见的。”
这是梦，我再次提醒自己。
可我还是说：“那我在这等你，”我看向它，想把这一幕深深地记住，“你一定要来。”
“傻子，不用一直在这等，我们总会再见的。”
它转身走向它父母，我看着它的背影一点点远去。
我没有叫它留下，我知道，这是要永别了。
它牵上了那两只人类的手，又往我这边看。
“喂！”它朝我喊。
好像有东西从我脸上滑下来了。
“再见啦！“
我睁开眼，看见太阳冉冉从海面升起。我感觉脸上潮湿一片，低头看见海面上飘着几颗我泪水化的珠子。
心好痛啊。
从来没有这种感觉。
我好像明白它那天为什么哭得那么伤心了。
我把珠子都捡了起来。
可是那个能给我穿手链的人再也不会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