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去海边的时候见到一个鲛人,他受伤了,伤得很重,甚至有些血都流到了岸上。我忍住心中的惊讶与好奇,小心地靠近,他看起来很虚弱,好像连轻易地反抗都做不到。
我尝试去掀开他覆盖在鱼尾上的昆布,想看看伤口有多大。看见伤口的时候我吃了一惊,他居然流着蓝色的血。
他还半眯着我,我愈加谨慎,但部分昆布被凝固的血液黏在了伤口上,揭下来是件费力的事。我忙着手里的活,撕布条的时候才发现他昏了过去。加紧用布条包扎好他的伤口,我犹豫地用药罐子戳他,考虑着要是他醒不过来怎么办。
“醒醒,还能动吗?……怎么办,难道真的要把他搬回家吗。”
“喂,你还好吗?”在我不懈地努力下,他终于睁开了眼,一瞬就恢复了戒备的样子。我也十分地紧张,我们就这样无声地对峙着,直到我发现他在观察我的双腿。
只从外表上来说,鲛人和人的区别只有这个,所以,他是在好奇吗?我站起来好让他看清楚,他露出了疑惑的表情,全然没了刚才的气势。这真的是阿妈说的可怖的鲛人吗……
不过他的鱼尾真漂亮啊,花青色的,在太阳下粼粼闪着。我伸手想触碰,在碰到的瞬间他就逃到了海里,看了我一眼就游走了。
伤口!这也太乱来了,我才给他包扎好,希望不会再破开了。有什么了不起的嘛,和刚捕上来的鱼摸起来没什么不同。
……不过,真没想到我会见到传说中的鲛人啊。
家里很忙,阿爸要出海捕鱼,阿妈生着病需要我照顾,但我还是会偶尔到海边去,想再看见那个鲛人。我去了很多次,就在我以为他不会再出现要放弃的时候,我又遇见了他。我看见他就像上次那样在浅海的地方靠着一块礁石,我以为他又受伤了,靠近了才发现他在那拨水玩。
我想再看看他的伤,他没有上次那么戒备,我谨慎地靠近。他的鱼鳞果然和鱼没什么区别,我拽拽他的头发,戳戳他的脸。我以为他的上身和人没什么区别,但我看见他的耳朵不像人耳,反而像半透明的鱼鳍。能不能像鱼鳍一样拉开呢?这样想着,我伸手去拉他的耳朵,但他拨开了我的手,我只好放弃。
既然不让碰我就只能问他了,“你真的是鲛人吗?第一次见欸,你能听得懂我说话吗?”他摇头,我猜是听不懂的意思,也是,鲛人怎么可能会说人话呢。
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我也沉默了。
他忽然指了指我的衣服,有询问的意思,他没见过这种东西吗?我有些惊喜,还以为他会像上次那样逃走,没想到他会问我事。我给他说明:“你好奇这个吗?这叫’布‘,你们不会织吗?这是我自己织的,上次给你包裹伤口用的就是这个。可惜你听不懂我的话,我还想问你你是怎么受伤的呢。那你不会说话是怎么跟其他鲛人交流的?是不是……”
唉,我又叽里咕噜说个不停了,明明大家都觉得这样有点聒噪了,我只是想找个人说话而已……
阿妈卧病在床,不能和她说太多话,阿爸每次回家都很疲惫,每天的空闲我都用来找这鲛人了,一开口就不小心把他当作话篓子了。
我对他戳戳碰碰,他也没再阻止我,或许是懒得反抗。
不知不觉就到黄昏了,我得回家了。不管他听不听得懂,我跟他告了别,他还是像我来时那样半泡在海水里,看着我离开了。
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呢。
让我想不到的是,我们后来见面的次数并不少,但他不会说话,我对他的好奇都不能得到答案,于是我只能和他说生活琐事,他倒是是个好听众,就静静地听着。
只是我一个人说话也太无聊了,所以我试着教会他一些我平常用的工具。他很聪明,往往我展示一两遍工具的用法他就学会了,自己动手尝试着。真是不可思议,我竟然在教一只鲛人学习工具。这对他的生活会有帮助吗?
有一次他把我给他压伤口的布条带了过来,好像是要还我的意思,我没要,用这布条把他的长发编成了麻花辫。他惊讶地看见自己的头发变了样,摸了一遍又一遍。我笑他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可惜我只会编麻花辫,不能再给他编得好看点。这辫子偶尔会散,他总是会在下一次相遇的时候拿着掉落的布条等我,我就帮他再编起来,看来他很喜欢呢。
我有时会给他带些家里的吃食,常常能在他脸上看到惊奇地表情,这给我枯燥的生活带来不少乐趣。
有一次,我在拿给他的鱼干上撒了不少辣子面,想看他被辣到的表情。不出我所料,他被呛地咳嗽个不停,我笑得停不下来。但我马上就不笑了,我看见他流下的眼泪变成了珍珠一粒一粒地掉进海里。这,阿妈可没跟我说过这个!
我指着他的脸:“你!你的眼泪!为什么会变成珍珠?!”他一脸疑惑,我把水里的珍珠举到他面前。看见又一滴泪水从他脸上划下,然后化成一颗珍珠落下。
他听不懂我的意思,也不会表达,只是疑惑地看着我。我只好凑过去扒着他的眼睛看,我研究了好久还是搞不明白。明明和我没什么区别啊,鲛人真神奇。
他把我放在沙子上的珍珠往我这边推了推,是想送给我吗?我又开始研究那些珍珠。我举起一颗,透过太阳看这些珍珠,就会发现它们不似贝壳里的珍珠,是半透明的,反而有点像玉石珠子。真好看,拿来做成手链再送给他吧。
阿妈走了。
那天家里来了很多人,我换上了白色的孝服,在阿妈的棺材旁跪坐着,呆呆地发愣。阿妈是昨晚走的,阿妈最后闭上眼的时候我握着她的手哭叫着阿妈,好像这样阿妈的魂就不会离开,她还会醒来一样。
阿爸忙进忙出,准备棺材,托人去告诉阿妈娘家人。
现在我在吵乱的前厅里跪着,偶尔被阿爸叫过去招呼客人。长辈们都安慰着我,也说我可怜,这么小就没了娘。我沉默地听着,没再掉一滴泪。
酉时家里没人了,我跑了出去,迫切地想见到那个鲛人。我怕他今天不在,心慌个不停,想赶快确认。等我赶到海边的时候,看见他一如既往地在那块巨大的礁石旁等着我,好像永远都不会消失一样。
我心中大石落下,走了过去,近了才发现海风把我刚流出的泪水都吹干了。
我坐在他旁边一言不发,他也不动作,就在那吹着海风。我回想起阿妈在我小时候的种种,又难过了起来。他听见动静用鱼尾触了触我,我抬头看他,不说一句话,只是流泪。说什么呢,他又听不懂。
或许是看出我难过,他竟然揉眼给我变了几颗珍珠出来,想要用来哄我。我一时愣了,一股莫名的情绪升了起来,是生气还是伤心?我也搞不明白。
总之我大哭起来:“你为什么就不能会说话呢,这样你就明白我在难过些什么了,也不会做这些恼人的事。我又不稀罕这些东西,只想和你说说话,你,你要是个人就好了……”
他好像烦了,想要离开,我又怕了,不管不顾地抱上他的胳膊:“你别走,别走……我不怪你,我只是想和你呆一会。你别走。”
他没有离开,又坐了回来,我依旧紧紧抱着他的胳膊,仰头看着他。
你能明白吗?你能看出我是在难过吗?鲛人也会伤心吗?
他静静地看着我,我试图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动容。他抬手给我抹眼泪,可我现在已经不想哭了。他的眼睛有些发红,是刚才揉得吗,还是他终于明白了我的难过?
你知道什么叫伤心吗?你也会心痛吗?
就这样,我们从黄昏待到月亮升起,我看见他望向海面,我苦笑起来。是啊,他终究属于大海,又何需懂我。
我回了家,阿爸没有怪我消失了那么久。我和阿爸在灵棚里守灵,阿爸跟我讲了很多阿妈和他年轻时的事,时时把我逗笑,我忽然就觉得没那么害怕了。阿爸讲了很久,我只记得最后我靠在阿爸怀里睡着了。
后来我嫁了人,出嫁前我和他又见了很多次。
一次我把他送我的珍珠做成手链戴在了他手上。他把手链晃来晃去,珍珠都快融在了他惨白的胳膊上。
我跟他说我要嫁人了,离家不算太远,但和你见面的次数会越来越少,你要照顾好自己。我没法像以前那样笑嘻嘻地,声音越来越低。后来我只是埋头玩沙子。
他用鱼尾拍着水面,几滴海水溅到了我脸上,我抬头,看见他还在那转手链,微微笑着,那是我第一次见他笑。
他伸手捏我的脸,好像是觉得我愁眉苦脸的样子不好看。看我不为所动,他又歪着头皱眉看我,我反倒被他这副摸样逗笑了。
他看见我笑了,自己笑得更开心了,像个傻子一样。
这样一直傻傻的就好……
出嫁前一晚我拿出我留下来的那颗珍珠。他送我的珍珠我都穿成手链送给了他,只留下了他为了哄我硬搓出来的其中一颗。这颗我没打洞,现在我用它做了条项链戴在脖子上。
这是我留下的唯一一个他送我的东西。
我们见面的间隔越来越长,我长到阿妈的年纪,又长到阿妈的阿妈的年纪。我有了孩子,我的孩子又有了孩子。我还是偶尔会去海边,每次都会见到他,他好像会等我。
这几十年里他的容貌几乎没有变化,只是我给他编头发的时候发现他头发长长了些。
他如一座雕塑一样,好像时间都无法改变他。
如今,我躺在床上,家人围坐在床边,我知道我大限已到,快要和阿爸阿妈重逢了。
我抬手找到离我最近的小孙女,她和小时候的我长得很像,不知道她去海边的时候后会不会被他错认成我呢。
我干枯的手摸着小孙女的头发,能感受到她在颤抖,是在害怕吗?没事,你会习惯的,然后就会接受死亡,这是每个人必然的结果。
我招呼家人过来,给他们交代后事,叫他们不要把我葬在祖坟,要海葬我。
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我看见阿妈在门口招呼我,我感觉身体越来越轻,走过去牵上了阿妈的手。我带着阿妈来到海边,想跟她介绍我一位特别的玩伴。
我第无数次看见了他,他靠在礁石边上,好像睡着了,我轻轻地靠近,生怕吵醒他。我小心再小心,他还是在我碰到脸的前一瞬睁开了眼。
他眼睛的颜色如深海一样蔚蓝,我一时看得呆了。
“你好久没来见我了。”
“啊!”我被吓了一跳,“你原来会说话啊,那你以前和哑巴一样,从来不开口。”
“你好久没来见我了,”他又重复了一遍,“从来没有这么久过。”
我心里有愧,主动认错:“对不起……我这不是又来了嘛。”
他看起来还是不高兴,我把项链摘下来给他看:“你看,这是你那次想安慰我送我的,我留了一颗。我把它做成项链戴着了。我可是把其他的都穿到送你的手链里了。怎么样,我对你还不错吧。”
他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手腕上的手链和我手里的项链。
我转头想叫阿妈过来,却看见阿爸也来了,站在阿妈旁边,他们招呼我回家了。
我撇撇嘴,有些无奈。
“我回去了,我阿爸阿妈叫我呢。”
他没挽留我,只是转头看向了海面:“那你还会再来吗?”
“当然了,我还会来很多次的。只要你来我们就还会再见的。”
“那我在这等你,”他又看向我,像要定下誓言一样认真,“你一定要来。”
“傻子,不用一直在这等,我们总会再见的。”
我回到阿爸阿妈身边,我们要走了。我有些不放心,回头看见他果然还在那。
“喂!”我朝他喊。
“再见啦!“
我艰难地睁开眼,看见我的孩子们趴在我床边叫我。我已无力回应那一声又一声的阿妈。
再看了他们最后一眼,我无声地告别,他们的面容渐渐模糊,声音也一点点远去。
如有来生……愿能……再与你……相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