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铜镜照着大师兄的话,是个能预知未来的稀世珍宝。她先前觉得这预知应当是夸张的说法。
但她在前来扬州的路上,又仔细将这事想了一遍,甚至用问天诀烧灵燃魂问卜了几次,此番扬州之行都是大吉卦象,虽有小凶,但不足为惧。
她所问卜的恰是那面铜镜给她带来的收获。
铜镜能预知未来这一消息,应当是真的。
按大师兄的性格,他不会在这些事情上夸大其词,那消息就应该是失主的原话。
既然铜镜真是如此宝贝,失主肯透露的这点消息肯定十分不易,要么这玩意有其他隐情如他未曾说明的凶险之处,要么就是失主太容易轻信他人。
她原以为这样的宝物她一定会在扬州城耗上几个月的时间,万万没想到谜底在她进入扬州时就已经浮现。
一身灰袍的小道士靠在云来客栈后院二楼的香樟围栏上,盯着院中纷纷扬扬的梨花树,微微失神。
那铜镜的下落就藏在这扬州城混与人群中的诸多妖怪之中。
本国开国初期,历经战乱的大云曾妖鬼横行,太祖皇帝曾下诏让天下道士进京面圣,交流道法,除妖驱鬼,那之后道统大兴。此后十年,天下妖类几乎被屠戮殆尽,神灵鬼魅也再难以寻得踪迹。人间政治清明,海晏河清。
然而盛极必衰,妖鬼既已被除尽,道统兴旺本就不祥,更何况世间没了神鬼妖魅之后,道家本身成了神行于世最后的遗毒。一句妖道乱政,太祖皇帝将矛头指向了道统。
怪力乱神之说成为历史,完全属于人的大云朝真真正正翻开了人与神鬼妖魅的斗争的新篇章——完完全全人治的时代开始了。
直至两百年之后的今天,徐一灯在到扬州城之前几乎就没见过什么妖怪,太祖在史书上争议不少,但是手段确实十分了得。
扬州城的地灵也是通过及其隐秘的手段逃过了两百年前诛邪之乱才得以活至今日。
所以两百多年前的扬州可能会存在这群妖乱舞之景,但是两百年之后的如今,扬州城绝对不可能有如此多的妖怪。
那铜镜既有预知未来之能,那它本身必定有强横的灵力。
因此它就必定是引发此等怪异之景的罪魁祸首。
“笃、笃。”徐一灯食指中指微曲,轻轻敲动手下的栏杆。
若那铜镜能惹出这样的风波,那它绝对不可能是个善茬,可她那卜算结果又……
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痛苦,按她二师姐平时说话的调调,这种时候该有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结果她怎么能遇到两个坏消息。此行不仅凶险,而且她的问天诀算出的卦象还不太准!
“笃、笃、笃笃笃笃……”她渐渐心烦意乱起来,食指和中指越发快速地敲起围栏。
“小道长,你别敲了。你打扰到隔壁房间的客人休息了,她让我来找你说一声。”一道无奈的声音自她身后传来。
乍一听这说话语气,徐一灯不用回头便知道来的是那“白兔书生”齐丹青。
“知道了知道了。”她也无意冒犯邻居,只是这个时间休息,她又望一眼尚未落入远山之后的夕阳。罢了罢了,总归是她不好。
她收回作孽的右手,改为用左手轻轻拨弄腰间挂着的三枚铜钱缀在一起的挂饰,发出了铜钱与铜钱相碰叮当作响、充满金钱味道的声音。
心情顿时大好。
齐丹青却被她这举动吓到了,他的妖怪朋友曾经和他说,道士手上的铜钱是他们的法器之一,在降妖驱鬼之上威力惊人。看徐一灯不敲栏杆转而开始摸铜钱,想想他今日所作所为,不由心虚:
“道、道长,没什么事我、我先走了。”齐丹青转身想跑,却想起他真正的目的,语气恭敬:"少爷他夜间有事需要出门,若有关于扬州城的问题,尤其是那些怪力乱神之事,问我就好。”
语毕,甚至没等徐半仙回应,便脚底抹油,逃之夭夭了。
徐一灯莫名其妙,仔细想了想在何处吓到了这小画妖,又敲敲脑袋,想不出个所以然。
被这家伙打断思绪她也懒得再想这些烦心事,只伸伸懒腰,回到了她那天字一号房,招来客栈伙计打来洗澡水,洗漱洗漱,多日赶路,也该好好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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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黑风高夜。
徐一灯数日奔波后终于得以在云来客栈睡个安稳觉,扬州城北的揽月楼却依旧灯火通明。
赵蓁蓁一身水红舞裙,犹抱琵琶半遮面,芊芊玉指轻拨弦。
眉目如画的红粉佳人望着坐在她面前喝茶的圆脸富贵相公子,心道:这钱公子每每找来这,就只喝酒听曲睡觉,诗词歌赋一个不沾,人间红尘样样不聊,就只是看着她傻乐,真是有钱烧得慌。
不过也只有这傻公子和那负心汉来这,她能稍稍喘口气,青楼女子大多身不由己,于她而言,心中暗自笑一笑他也不过苦中作乐。
室内暖色灯影摇晃,洒金铜雕桃枝三足香炉上袅袅升起带着旧年春天桃花香气的白烟。
这桃花香让她有些失神,想起些绯色往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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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年三月初,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扬州城著名的楼船诗会,除却些文人墨客在诗会上吟诗作对,也会叫上些才色双绝声名在外的青楼女子。
她能担得揽月楼头牌之名也是因为有几分文才,故而有幸那日也在诗会得以窥见这些与她这困于情色的一生完全不一样的书生意气、少年风流。
真羡慕啊。
彼时她在诗会上也作了一首诗,心中怀着点她分不清,辨不明的酸涩,还有被这群意气风发的文人感染的一腔傲气。
可惜有人空披个文人皮,却无文人骨。当时众目睽睽之下便有人嘲讽她不过烟花柳巷之人,附庸风雅不过是为了讨好男子。
当头棒喝,眼冒金星。
她被拐之前也算官宦人家的姑娘,即使当时年岁尚小,但也模模糊糊间记得些礼义廉耻,可惜千般万般挣扎也还是沦落风尘,寻亲无路、逃跑无门才慢慢接受命运挂牌接客。
在她眼中,那群人面目渐渐扭曲,扭曲成了更早以前打她骂她强迫她的老鸨龟公、辣手摧花的客人。
仿佛又回到了当年她年幼之时,她仅仅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任人欺负的小孩,那时她最强烈的反抗也只是翻来覆去地说些咒人不得好死的话,再趁人不注意悄悄逃跑。
可叹那老鸨和伥鬼什么没有见过,那点骂压根软绵绵的,于他们而言如吃饭喝水般常见。那次逃跑,不少和她一同逃走的姑娘被折磨得连人形都没有,也幸亏这给她带来诸多不幸的好相貌,她得以逃过一劫。
多年过去,烟花之地折辱消磨心智,她却忍不住、舍不下几分奢望。
罢了罢了,终究是她痴心妄想。
当下她险而又险地稳住神态,说了些自我贬低的话,在诗会中真真正正成了个漂亮摆件。
谁知在诗会结束之际,有个腼腆胆小的书生给她递了张纸,字如其人,端方大气的楷书字字珠玑,将她这样一个卖弄文采空有其表的女子比作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还夸她文采斐然,才华更甚容色。
再之后,便是以书信神交,始于人品,陷于才华。
他懂她的顾影自怜,她懂他的怀才不遇。
她渐渐长开,姿容更盛,更多人慕名而来。
他一介书生,替人抄书卖文当了家中富足为也要攒钱见她一面。
她心疼他操劳,将自己多年攒下的银钱相赠。
他百般推脱,她固执己见:二人情深至此,何必再分那么清楚。还是无奈收下。
壮志难酬的书生和善解人意的花魁二人情深互许、相濡以沫也算是佳话一桩。
那真是一段幸福的日子,她这样的残花败柳,也有了点对未来生活的念想。
可惜啊可惜,那预知梦,让她察觉了点不对劲。那点不对劲像不慎滴上白纸的墨水,令人难以忽视。
若真是怀才不遇,那一日楼船诗会,他作的诗也不会在会上毫无波澜。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即使才华不济,有几分真心也不错。可若真的与她心意相通,也不会频繁出入烟花柳巷,也不会越来越不耐烦她的书信,她于他而言,兴许只是一个慢慢缠人,有两分好相貌的慰藉。
烟花易冷,人情易凉。
也许他们曾两情相悦,但是等闲变却故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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纵使神飞天外,但她在音律上的造诣还是足够她稳稳弹完一曲扬州小调,当然也有钱公子几乎每次都点这一曲,她早已烂熟于心有点关系。
只是、只是每到扬州小调后半段,这钱公子总是会忍不住睡着,不知是因为酒还是曲,她总觉得自己在对猪弹琴。
“钱公子?钱公子?该醒醒了,别在这睡,快到亥时了。”赵蓁蓁轻轻推搡钱金宝的胳膊,语调轻柔。
“好,好,牡丹姑娘,我先去睡了,你,你也早点回去休息。”钱金宝迷迷瞪瞪地站起身,唤来丫鬟,扶着自己往他在这常住的厢房走去。
送走钱金宝,赵蓁蓁将她珍爱非常的绘山水紫檀琵琶细细保养一遍,妥当放好,又挥手拒绝了想要为她梳洗的丫鬟。
她揉了揉眉心,坐在梳妆凳上慢慢把玩铜镜,神思不属的模样似要把花纹和镜上结的铜锈都里里外外都摸过一遍。
直到她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窗外,天边仅有残月一弯,惊觉今日正是三月的最后一天,自做那个离奇的预知梦以来已经差不多一个月时间。
在那个离奇的预知梦中,她会在未来的某个满月遇到一个可怕的妖怪。
在扬州城待了十几年,她几乎没有听过有什么妖怪杀人的说法,甚至自身也对什么鬼神因果之说嗤之以鼻——
倘若世间真有因果报应,近如她们揽月楼的老鸨龟公,远看剥削民脂民膏的官员贵族,他们这样多的恶人早就尽数不得好死、暴毙而亡了。
可见“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此话才是世上真理,因果报应都是狗屁。
只是今年,她不得不信世间有鬼神之说:不仅遇到了一面神奇的铜镜,扬州城还发生了离奇的杀人案。一月之内连续七人死去,极有可能是妖孽作祟,甚至这妖怪很有可能是预知梦中害她容颜尽毁的元凶。
她有预感,下一个满月,就轮到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