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她或许要死了。

    慕珠芙想,终于到这一刻了。

    她能感觉到周围的温度不断升高,听到门外杂乱无章的脚步声混着丫鬟小厮的叫喊,是隔壁屋子起火了,晚秋天干物燥,一点火星从不起眼的角落倏然就成了要吞噬一切的大火,转眼便要烧到她这间屋子了。

    然而眼皮越来越重,那些吵闹似乎也在意识里远去了,她知道,是她方才服下的毒药开始起作用了,仿佛嫌不够快似的,她强撑着身子起身,推倒了桌上燃着的油灯。

    她心满意足地看着小小的火苗一瞬蔓延开,闭上眼,平静地接受了即将到来的死亡。

    她这一生,从及笄那年开始,似乎一直都在被命运推攘着前进,到最后了,总算也随自己的心意决定了自己生命的终结。

    意识模糊消散之际,似乎看见了曾几何时无忧无虑地过去。少女托着腮,盯着摇头晃脑的夫子走神,下一瞬,又撺掇同窗逃课去民间茶楼听说书,被发现不过是抱着父皇的手撒娇,母后又在责怪父皇太过溺宠,让她学着做端庄的淑女,父皇却抱住她把她举高,说朕的女儿要做天下最肆意的公主……

    太久远了,远到她差点忘记,她还有这样无忧无虑的过去,可画面一转,她忽地出现在溅满血迹的马车上,不得不狼狈逃亡,往日最尊敬的表哥嘲讽不屑地看着她要她做侍妾,皇兄在夫子讲学时悄悄给她递过来她最爱吃的糕点,下一瞬又将她囚禁亲手送进地狱……

    不要……

    “不要……”

    心声却和某道熟悉的嗓音重合,那些喧闹声好像又近了一点,有谁的泪不断地打湿她被火烤得滚烫的肌肤,身体被谁拥进怀里,有人不顾一切地冲进火海里,想要带她离开。

    意识到这一点的她拼命地想睁开眼,只看到一双满是悲伤的黑色眼眸,她从来没有在这双眼睛里看见这样浓烈的情绪。但本不该这样的,她想抬手抹掉他脸上的泪,让他快走,可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了,早就已经油尽灯枯的身体无力地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黑暗再一次吞噬了她的意识,那双黑眸却似烙印要刻进她的灵魂里。

    “不要哭……不要……不要!”

    然而意识却逐渐消散了,她发不出声音,也再听不见任何回应。

    ——

    被骗了。

    夜色如墨,万里无云。在接临北国的边境小城的小道旁,一身黑衣的男子完美地隐匿在夜色里,他握紧腰间剑柄,眸光沉沉盯着前方。在他前方不远处,身着浅粉色衣裙的少女拎着裙摆骑着一辆朴素无华的马车疾速行路,她身后只有一片深沉浓郁的黑色,静悄悄地,可她挥动缰绳的模样却十分焦急,仿佛深渊恶鬼藏匿里面。

    她面容狼狈,发簪早不知道什么时候松散了,灰尘泥土混着汗渍血迹糊在脸上,仿佛连老天也跟她作对似的,马忽然嘶吼一声,竟渐渐停下了。少女身子一倾,整个人扑倒在马背上,差点摔下来。

    与身后的追兵相比,这点挫折算不了什么。慕珠芙正准备爬起来再跑,忽而眼前阴影罩下,寒光一闪,脖颈的肌肤上便贴了一把冰凉的匕首。

    她不敢乱动,又惊又惧地偏过头。

    长剑的主人一身黑衣,一头黑发被一根红色发带简单束起,几缕发丝松散出来黏在脸上,惨白的脸上一双漆黑的眸子一瞬不瞬地盯着她,仿佛深渊里爬出来的索命恶鬼。

    “啊。”慕珠芙短促地叫了一声,被吓得闭上了眼。然而她再次睁开眼时,那种惊惧却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迷茫涣散在瞳孔里。

    不多时,她涣散的眸光重新聚集,定焦在他脸上。仿佛没有看见横在颈前的匕首,慕珠芙只定定地盯着他的脸,微微歪了头:“……子言?”

    久未听闻的称呼险些让程一握不住匕首,他强行镇定下来,重新打量起眼前的人。

    发型没变,服饰没变,容貌也没变,但眼神和周身气度都不一样了,区区眨眼间,她眼底的恐惧和惊吓都被疑虑填满,似乎还有一丝惊讶。

    更奇怪的是,子言是他娘死前为他取的字,连他爹都不知道,六岁入暗卫营后,也从未与人交心,成了别人眼里的杀人机器,这么私密的称呼,她又是从何得知。

    “你还活着。”那人忽而松了口气,冰凉的手指猝不及防地拂上他的脸,这次是真的没拿住匕首,还好他眼疾手快,手腕一转,在匕首割破她雪白的脖颈前先一步将匕首转了个弯,顺带拍开了她抬起的手。

    匕首已经收回来了,明眼人都能看出他并不带杀心,相反他的下意识动作都在避免伤到她,程一抿了抿唇,忽然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

    明明只是一个几面之缘的公主,没有任何优点,相反十分可恶,随意地选中他同行,又任性地把他随手丢开,说着放他自由,却把假的解药给他,分明就不是真心想他活下去。

    他带着满腔愤怒质问回头找她,却独独没想到会变成现在这个局面,说不清失望落空更多还是恐惧眼前之人消失更多,程一难得有点失态地抬起头:“你是谁?她在哪里?”

    鬼神之说,以前他是从来不信的,可明明一模一样的脸,却在眨眼间仿佛变了一个人一般,又做出那个人根本不会做的行为举止,实在由不得人不信。

    “什么我是谁?程一你……”脑子坏了吗?后半句没说出口,慕珠芙敏锐地发现,眼前的人似乎比她记忆里更年轻几岁,于是话在嘴里绕了个圈,最后变成了:“现在是什么时间?元令几年?”

    现在这种慌乱的神情倒多少有点旧日模样,只是口里说的话还是让人云里雾里,程一的目光在她脸上流连片刻,最终妥协般偏过头道:“开元十八年。”

    慕珠芙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见程一凌厉的侧脸,月光倾洒下来,显得他脸色更加苍白,慕珠芙视线往下,落在他漏出的脖颈被溅了几滴暗色上,像上好的白玉沾了污秽,她下意识就要抬手替他擦去。

    然而伸出的手在半空被挡了下来,那人转过脸,面色不虞地看她一眼。

    还是如记忆中一样,却较记忆里更加年轻鲜活,再结合起自己身体的变化,说起来似乎很离谱,但她好像重生了。

    “程一……”

    这会又叫他程一了。

    他皱着眉,似乎有些不耐地等着她的后文。

    他向来如此,总是板着脸紧绷着唇角,一双极黑的眸子冷冷地看人,无端让人畏惧。

    慕珠芙以前也是怕的,非必要从来不过多与他交流,可现在,这张同样冷漠的脸却让她下意识放松,有了些“活过来”的实感。

    慕珠芙往前挪动了一小段距离,想靠得离他更近些。

    上一世,能有这样二人同行一车的时刻,只有她领旨前往北国,却因刺杀失去所有亲卫,被他救下,二人狼狈行路。

    只是不知,到底是哪一天,思及此,她便试探着开口:“程一,谢谢你。”

    “呵。”

    那人却从鼻息哼出一声冷笑,“用解药控制我还不够?你还想要我做什么?”

    嗯?!

    原来是回到这个时间点了吗?

    如果没记错,离自己恶狠狠地威胁他必须保护她前往北国不过几个时辰,此时此刻,她这句话倒显得那么不合时宜起来,难怪他方才一直对她无甚好脸色,想来也因她的威胁心中不快。

    可慕珠芙心里更疑惑了,就现在的情形来看,他无论如何都是讨厌她的,可上一世,他为什么不顾危险也要冲进火海,又为什么,会露出那么伤心的神情。

    慕珠芙想得有些出神,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程一却瞪了她一眼,“不许这样看我,你以为你这样,我就会帮你?我才不会帮你,我,我只帮你这一次。”

    慕珠芙:“……嗯?”

    等一下,她是不是漏了什么记忆,她眨了眨眼,只见程一自顾自地说完,又偏过头不看她了。

    夜色太暗,他半张脸藏在阴影里,辩不出神色,慕珠芙却觉得这些像是做梦一般。上一世,有这一遭吗?那时的她不过是一个刚刚及笄的姑娘,忽遭变故,为了紧抓救命稻草,恶狠狠地威胁完程一,便浑浑噩噩地缩进车厢里面,非必要从来不主动和他交谈。

    他们二人似乎一直是沉默无言地相处方式,是以在上一世生命尽头看见他不顾一切地冲过来,她才会那样震惊。

    可今晚看见的他,似乎又是另一面的他。

    慕珠芙斟酌着言语,重新开了口:“程一,你若不愿,我愿意放你走。”

    她低下头去找被她藏起来的解药,将药瓶递出去的一瞬,她忽然愣住了。

    解药在她身上,她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杀了她,拿到解药,对他而言不过是顺手的事。

    一时之间,她握住解药的手无意识收缩了一下,落在程一眼里,倒像话才说出口便开始反悔了。

    程一又冷笑一声,“你要放我走?”

    慕珠芙点头:“我不会强求你。”

    言罢也不再犹豫,将药瓶塞进他没有握住缰绳的另一只手里。

    就当是为了那些为她而流眼泪,这一次,你就去过更好的生活吧,她想。

    凭借前世的记忆和身上的公主印信,她也不是不能避开危险,找到新的庇护。更何况,她不想再看到他那样悲伤的神情了,去开启新生活吧,程一,不要再被她连累着坠入看不见底的深渊里了。

    慕珠芙又朝程一露出一个自认十分真诚的笑容。

    程一的视线在药瓶和她的脸来回扫视,最后抿了抿唇。

    “你……”

    不知为何,她总感觉他不太高兴。

    “你还有什么顾虑吗?是了,是我考虑不周,你们暗卫卸职归家,父皇会给你们很多奖赏吧,可惜我现在什么也没有,要不然,你留个地址给我,等我安顿好了,再补给你?”

    程一听了这话,神色忽然变得奇怪起来,他张了张嘴,又皱眉看她一眼,忽然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地说道:“你不必这样,你不想我走,我留下也无妨。”

    后半句声音越来越小,忽而他将手中药瓶又塞回她手里,提高了声音再次开口道:“我并没有担心你,谁知道你这个解药是不是真的。”

    “嗯……?”他们说的是同一件事吗?话里的信息太多,她一时有点怀疑自己听到的内容。

    药瓶冰凉的触感像极了上一世生命尽头落在她身上的泪,她愣愣地张合了唇,却什么话也没说出来。

    她越来越看不懂他了。

    在她眼里,他不过是出发前一天,被加塞进来的暗卫,终日板着的脸和生人勿近的凌厉气质,结合父皇将解药递给她时的再三嘱托,她也一直对他敬而远之。

    如果没有最后那一面,他不过是一个被威胁不得不忠心她的暗卫。

    真的是这样吗?因为被威胁,因为怀疑解药真假,所以即使不情愿也不得不保护她,从南国到北国,再回到南国,就连到尼弥国,他似乎一直在。

    他为什么会一直在?那双悲伤的双眼似乎又浮现眼前,慕珠芙抬起头,看见程一已经转过身,目视前方专心地驾驶着马车。

    他又变回了记忆里那个面无表情的程一,方才的话好似错觉一般,其实这些都是梦吧,她死前的幻想?她应该再去睡一觉,或许一觉醒来就会发现自己已到奈何桥,和蔼地孟婆端着碗汤说前尘往事,皆留于此。

    可是,要是这个梦更持久一点就好了。她有些贪心地想。

    夜太静了,夜风又太温柔,马车行驶很慢,路边草丛里偶尔飞出几只萤火虫,他们在借着月色行路,车厢长长的投影盖住了他们的影子。

    她有多久没有这样心境平和地吹着夜风看夜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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