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珠芙再一次醒了过来。
还是昨夜的车厢,感受不到颠簸,应该是停靠了,借着晨曦微光,她发现边缘溅了一些已经干涸的血迹。身上盖着一件黑色的外衫,随着她的动作滑落下来。
样式有点熟悉,她捡起外衫,起身掀开车帘。
程一半靠着一颗树坐在地上,微垂着头。周围被仔细处理围出一片空地,他面前摆了一些枯树枝,火已经熄灭了,白灰里面混着微闪的火星。
她站起身,往下一跃,稳住身形后便朝他走过去,这边的动作自然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抬起眼看过来,微不可闻地皱了一下眉。
他肤色很白,眼底的淡青色便显得整个人愈加憔悴起来。
原来昨晚不是梦。她后知后觉,看着那人只着中衣,身形单薄的模样,又有些愧疚。
“程一,你昨晚在守夜吗?辛苦你了,你去休息一下,接下来交给我吧。”
他却摇了摇头,从腰间拿出水壶浇灭了未燃尽的火星,接过她手里的外衫站起身,随意往身上一套。
“前面就是华县的界碑了,先走吧。”
华县二字一出,慕珠芙脸色骤然一变。
华县里京城不算远,是他们去往北国的必经站,上一世她一无所知地到了华县,却差点不能活着出来,程一也因此受了重伤。
城里有不知何方势力的官兵,在找寻与她相似身形面容的女子,竟是宁可错杀也决不放过任一。
荒凉的乱葬岗,坑里躺着清一色瘦弱的失去生命颜色的女子尸体。
她们还那么年轻,却因为与她相似就被人草草了结生命,死无居所。
她不敢看那些女子死前的表情,甚至连为她们加一捧土都不行,夜色凄凉,风声呼啸,像是女儿们轻声地呜咽。
“不能去华县。”她沉重地摇了摇头,迎着程一不解的目光,慕珠芙索性在他清理出的空地坐下,抽出一根未燃尽的枯树,画起来大致地图。
“那些刺客,不是尼弥国的人。”
程一在她旁边坐下,听了这话并不惊讶,低低应一声,道:“身法很熟悉。”
“是你的同事?”
程一摇头:“不像。”
慕珠芙:“但肯定不是尼弥国人,华县是我们行路的必经站,既然刺客是京城那边的,那我们去华县,无异于自投罗网。”
慕珠芙在地上写了一个“华”字,又在“华”上画了一个圈,程一不解地挑眉,她手下动作不停,又在华的左边写了一个“宁”字。
“宁县和华县很近,宁县水路发达,可以坐船去北国。”
程一点头,就要站起身,又听慕珠芙道。
“但我们都不去。”慕珠芙粗略地遮掩了一下方才留下的痕迹,将枯树枝随意一丢。这样看起来像是他们在此地停留,商量计划又匆忙离开掩盖现场,仔细观察不难看清木枝划过地面留下的痕迹。作为一个被故意留下的掩人耳目的痕迹,慕珠芙看着自己的“杰作”满意地点了点头。
“让他们猜去吧。我们去祁郡。”
祁郡与他们所在的位置较远,又是完全与北国相反的方向,反而更接近尼弥国的边境。
程一皱眉看了她好几眼,欲言又止。
慕珠芙解释道:“祁郡纪家,听说过吗?五年前,有人向我保证,最晚今年秋,她会继任家主,不过她那样聪明,应该早就达成目标了,我也该去完成和她的约定了。也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她的名字,纪昭,夫子那么古板的一个人,对她的才学都赞不绝口呢。”
不知为何,她解释完之后,程一情绪似乎并不高,他淡淡地瞥她一眼,转身去牵马车。
这种简易的马车操作起来并不算难,只要把握好力度,外行也能轻易上手,慕珠芙从程一手里接过缰绳,便催着他去休息。
程一却并不进去车厢里面,往后一靠倚着边缘闭上眼。
这就是暗卫的自我素养吗?不过这样真的能睡得安稳吗?慕珠芙敬畏的同时持怀疑态度。
又赶了一天路,临近傍晚的时候,他们到了常山脚下的小镇,时值战乱,镇上到处都是蓬头垢面逃难而来的人,他们一身狼狈混在其中,意外地不显突兀。
她随意找了家当铺,用身上仅剩的一对金耳坠换了些银子。
街旁的成衣铺到了新的布料,正招呼伙计一箱箱往内间搬,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几乎辨不出原本颜色的白色衣裙,又看了看程一身上要凝结成块的墨色长衫,最后大手一挥,决定为自己和程一购入两件新衣。
是最低等的麻布衣裙,她心理上适应了,可这具未经风霜的身体却娇贵得很,粗糙的布料摩挲得她浑身发痒,她挠了挠脖子,转过身去看程一。
他身量极高,宽肩窄腰,体型又极其优越,即便是这样平凡朴素的衣服穿在他身上也像宫中绣娘一针一线仔细缝补出来的高级款式。
他也偏头看过来,视线落在慕珠芙被布料摩挲得泛红的脖颈上,她很白,显得那些斑斑点点的红痕更加可怖。
那人却浑然不觉似的,除了刚开始露出的不适,现在已经收敛了表情准备去结账付钱。
她正从荷包里面数着少得可怜的银子往外拿,又回头指了指他,示意店家一起结算。
真的是养在深宫里娇生惯养的公主殿下吗?她扮起普通人,还真是得心应手。
这边慕珠芙却没有注意到程一探究的目光,她一边算着剩下的钱,恨不能一份银子换成四份花。马车肯定坐不起了,粮草太贵,不如卖掉换钱吧,南国水路发达,不如去坐黑船,在船底睡一觉就能到宁郡了。
这样想着,便招招手唤程一去卖马,自己转身进了一旁的书斋,要了一份笔墨。
有一名书生打扮的青年男子在她随后进了店内,像是熟客,自然地同书斋的店长攀谈起来。
她本无意偷听二人谈话,那书生的嗓门极大,隔着几步远的距离,什么尼弥国,祁郡,城破,还是传进她耳里。
尼弥国已经打到祁郡了?上一世似乎没听说过这件事,但牵扯到她接下来的计划,慕珠芙还是继续听了下去。
程一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伸手要接过她怀里的宣纸,手伸了半天,那人像是没看见他似的,只盯着面前滔滔不绝的书生。他也侧耳听了听,不过是什么南国将亡,或是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之类的话。
她却听得没什么表情,直到听到书生开始抱怨国君昏庸无能,一瞬皱起了眉。
怀里的宣纸也随着她动作发出细碎的哗啦声,程一轻咳了一声,书生和慕珠芙的目光同时朝他看过来。那书生见了张陌生的脸,又转回头继续和书店老板说起未说完的话。
慕珠芙仿佛才意识到他在身边,惊道:“程一,你回来了?”
“嗯。”他点头,再次示意她把怀里的东西递给他,宣纸被接过的瞬间,手里忽然多了一袋沉甸甸的银子。
算上前世的经验,慕珠芙也从未买卖过马匹,原来马这般值钱吗?不知道现在回刺杀点附近,能不能再捡到几匹马呢。
不过命重要还是钱重要她还是分得清的,仔细收好那袋银子,她们一路打听着来到码头,忽而又听到一道分外熟悉的声音。
抬头望去,正站在船边和船夫侃侃而谈的人不是先前那书生又是谁?
那书生也瞧见了他们,十分自来熟地抬手招呼他们。
“方才我们是不是在书店前见过?你们要去哪,说不定能有缘同行一段路呢。”
慕珠芙看了一眼程一,他仍旧冷着一张脸,并没有开口的意思。
慕珠芙正要开口回绝,那书生已经又自顾自地说下去了。
“我嘛,我要去宁郡的,虽然我是一介书生,国家大难在前,哪怕萤火,我也自当倾尽全力,为国效力。你们呢?这位兄台看着就是练家子,要是参军,肯定比我有用多了,要不要一起,我们也互相有个照应。”
慕珠芙微微睁大了眼睛,她转过头,在程一眼中看到了同样的震惊,还真是人不可貌相,先前听他把南国贬了个一无是处,却没想到他还怀着这样的情怀。
于是拒绝的话在喉间打了个转,又被咽进去,慕珠芙点了点头。
“我们也去宁郡,不过他……”她看了看程一,改口道,“我兄长另有要事,应当不能同你一起参军了。兄台真是好胆量,让人佩服。”
“哪里哪里,说起胆量,要是人人都有这种觉悟,我们害怕尼弥国吗,一群贪官败类,胆小怕事,才会让人欺负到头上来,我看……”
又来了,人怎么能健谈成这样,慕珠芙开始后悔做出同行的决定。
开弓没有回头箭,去往宁郡的商船很快就开了,好在那书生有些晕船,上船后没多久就去船舱休息了,看着那人背影消失在拐角,慕珠芙沉下肩,松了口气。
程一目光淡淡的看过来:“不喜欢为什么要和他说那么多。”
他始终站在她身旁,虽然全程未发一言,但因为这人“生人勿近”的凌冽气质,那书生的倾诉对象从始至终都只有她,此刻听他这样说,慕珠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你不说话,要是我也不说,岂不是显得他很尴尬?而且,那人不仅嘴上说得愤慨激昂,虽然并不完全正确,但他心是好的,这样赤诚的人,总让人不忍心拂了他的好意。况且我一想到连他也要上前线,从此生死由天,便下意识多说两句而已。”
“你人还挺好的。”
慕珠芙不疑有他:“那当然,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身为公主,也要多听百姓的意见啊。”
不知那句话惹恼了他,程一紧皱起眉,偏过头不再看她了。
慕珠芙不想自讨没趣,一头钻进船舱里,打算粗略补个觉。毕竟之后,能有充足睡眠的时日恐怕不多了。
梦里却始终睡得不太安稳,梦里有人将冰凉的匕首贴在她的脸庞,要她心甘情愿臣服他,她想要反抗,双手双腿却被捆紧,身体也没有任何力气,不能移动分毫,只能狠狠地瞪着那个人。他的手禁锢着她的下颌,低喃似深渊的恶鬼。
“别动,我可舍不得划伤你的脸。”
于是那把匕首向下,一点点挑断了她的脚筋,她服了麻沸散,身体没有一点知觉,只能看见血流了一地,无知无觉,又无从反抗。
泪从眼角划过,分不清是梦里还是现实,有冰凉的手指替她拂去眼角的泪。
梦境变换,有着一双水蓝色眼眸的少年站在对岸,朝她伸出手,“夏日那礼,我的名字。”
梦里的她没有回应这个陌生少年,少年却自顾自朝她走过来,河水很浅,勉强没过他的小腿,每走一步,就激起一阵水花,哗啦哗啦,荡开在平静无波的河面。
“兄长对你不好,跟我走吧。”
少年终于来到她身旁,夕阳为他渡上一层柔和的光晕,他那双蓝色的眼眸像是引人沉溺的海。
她忍不住伸出手,可如梦似幻的美好场景碎裂在她眼前,那张恐怖的脸又占据了她整个视线,男人一把抓过她的头发,将她扔在地上。
不远处,那个身量不过和她齐高的少年浑身是伤地被捆在木架上,用那双好看的浅蓝色双眸深深地望着她。
他不肯求饶,只能换来男人一次次挥下的刑鞭。
“不要……”她猛地扑上去,那刑鞭落在她背上,梦里的疼痛仿佛传进现实,她猛地睁开了眼。
对上了一双探究的黑色双眸。
程一站在床边,不知看了她多久。
一到夜里,潮湿的船舱更加阴冷,慕珠芙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勉强扯起一个笑。
“程一,你困了吗?你睡吧,我来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