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道自己做梦时有没有说什么梦话,可他什么也没有问,径直去床上躺下休息。慕珠芙心里松了一口气,披上一件外衣,想去找船老大要口水喝,才推开门,一具瘦小的身躯随之倒在地上。
她吓得退了一步,看清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少年一身白衫被血染得通红,腹部的颜色最深,应该是伤口的位置。
慕珠芙连忙小心翼翼地扶正少年的身体,目光却在看到少年的脸时愣住了。
“发生了什么?”身后传来程一的声音。
他才躺下又被吵醒,慕珠芙本不愿打扰他,正要让他继续睡,程一已经走到她身边了。
“他受伤了。”
显而易见的事实,可慕珠芙摸不清程一这话的含义,她的目光凝在少年苍白的脸上,抿了抿唇,终于下定决心道。
“我们救下他,可以吗?”
少年的脸和记忆里那双浅蓝色双眸的主人重合,只是更为稚嫩。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管是不是巧合,也无论他是不是她认识的那个人,她都无法看着这个少年眼睁睁死在她眼前而无动于衷。
慕珠芙抬起头,朝程一递去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下意识求助的目光。
程一皱着眉头蹲下身来,同样注意到了少年腹部的伤口,“要先包扎,你去打热水过来。”
他什么也没问,这再次让她松了一口气,同时那种愧疚愈深,可她现在什么也给不了他,只能干巴巴地将那句承诺再提了一遍。
“程一,我一定会给你加工资的。”
程一原本没有表情的脸上忽然闪过一丝快到看不清的情绪,慕珠芙来不及细想,便急急忙忙去找热水了。
程一收回落在她着急离去的背影上的视线,打量起面前的少年来。
少年肤色很白,眼窝很深,不像是北国或者南国的长相,反而很像,尼弥人。
他没有错过她看见少年脸时那一瞬惊讶的表情,又想起她在梦里呢喃的那个名字。
夏日那礼,也像是尼弥人的名字。南国和尼弥国的关系一向势如水火,未听过有尼弥国人来南国和谈,她自小长在深宫,又是什么时候认识了尼弥人?
那夜她醒来,就像忽然换了一个人似的,明明前些日子在和亲队伍舒适的马车里,还在抱怨路途辛苦,坐垫太硬,稍微晒太阳出了汗便要喊着停车休整。
现在穿着粗布麻衣,住脏乱腥臭的船舱,也只是微微皱眉,安然睡去。要不是她一直在他视线内,说话语气姿态没有什么变化,他真要怀疑是不是这具躯壳里面换了人。
最令他在意的是,她对他,似乎有种相识已久的熟稔。
船舱外响起熟悉的脚步声,程一停下思索,隔着房门接过她手里拎着的木桶。
慕珠芙气喘吁吁,费劲地把装满水的木桶递给他,正要探头向里看,程一侧过身体挡住了她的视线。
“在包扎,别看。”
伤口在腹部,包扎要脱衣服。慕珠芙悻悻地点了点头,道:“那我在外面等你,你还需要什么,就喊我一声。”
“嗯。”程一动作迅速地关上了门。
没等多久,门再次被推开,慕珠芙急忙看向那个少年,他换上了明显大了很多的衣服,身上的血迹已经处理干净了,只是脸色依旧很苍白。
看出她的担心,程一道:“他腹部的伤口很浅,身上的血大多是被溅上去的。”
程一是专业的暗卫,她并不怀疑他的技术,只是少年身份特殊,与她多少有点渊源,此刻便有点关心则乱,“他年纪太小了,我去找船老大要点伤药吧。”
说着转身便要走,手腕忽然被握住,慕珠芙顺势回头,撞进程一那双漆黑如墨又深不见底的黑眸里,他的手很凉,虽然一触即分,那股冷意还是激起她一层鸡皮疙瘩。
慕珠芙猛然意识到,对于初次见面的人来说,她的担忧太多了。
可少年于她,要装陌生人实在太难,同理的,对于现在的程一,要他无条件相信她也太难。
就在慕珠芙纠结犹豫的时候,程一先一步移开了目光,“我已经给他上过药了,你守夜,我要休息了。”
说罢,也不看她,径直去少年旁边躺下,全程没有分一个眼神给她,她摸了摸鼻子,不知是不是错觉,总感觉他语气有点委屈。
有点奇怪,一定是自己感觉错了。
可他已经睡下了,她的视线又从程一的背影移到少年身上。
他肤色很白,白得似冰山雪水融化般透明,又像脆弱的白陶瓷,好像轻轻一碰便会碎裂开。
自从河边初遇,她每次来河边都能见到少年,他的话怎么那样多,就算她不给予任何回应,也能自说自话讲到太阳完全落下。
他说他是尼弥国王的私生子,再过一年就要成人,国王说会给他选世界上最美的姑娘做王妃,他又说他讨厌他皇兄,迟早有一天要把他的头砍下来给她当球踢……说起这些时,少年眼底便会落下细碎的光芒,最后再用那双如宝石般的蓝色眼眸看着她。
“姐姐,我会带你走的,你等我。”
她没能等到他实现承诺的那天,偶尔傍晚的陪伴成了有心之人挑拨离间的投名状,那人囚禁了她,废了她的双腿,一点点抹去她生命里的所有希望。
可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呢?她的手指虚浮在半空中,一点点描摹熟悉的眉眼,少年好似有所感知,睫毛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了眼。
果然伤得不重,这么快就醒过来了,她在一瞬收回的手垂在身侧,却没有看见那双仿佛刻在她记忆里的蓝色眼眸。
少年浑黑的眼珠在眼眶转动,最终落在她脸上,可当他开口,她忽然提起的一口气又重新释然。
少年弯起好看的眉眼,轻轻柔柔地对她道:“姐姐,是你救了我吗?”
她只是捡到他而已,辛苦忙碌半夜的人就躺在少年身旁,慕珠芙诚实地摇头,指了指他身后的程一:“是这个哥哥救了你。”
少年好像才意识到身边有人,撑着手臂坐起来,一双亮晶晶的眼睛却还是只盯着她:“那姐姐替我谢谢这个哥哥。”
这种目光她从前看过许多次,这次总算能做一些以前就想做的事情了。
她伸出手,摸了摸少年的头,触感和想象中的一样柔软。
少年眨了眨眼,只僵了一瞬便十分自然地顺势蹭了蹭她的掌心。
不太对劲吧,小孩子要对陌生的大人怀有警惕心啊。
慕珠芙收回作乱的手,欲言又止。
少年好似看穿了她的想法,他伸出双手握住她还来不及完全收回的手贴到自己的脸颊上:“我总觉得,我好像在哪见过你呢。”
慕珠芙一愣,心想:如果自己可以重来,那是不是他也……可少年睁眼看她的第一眼那完全陌生的目光,又不像是也回来了的模样。
忽然船猛然震了一下,她不受控制地往旁边倒去,想象中摔倒在地的痛感并没有传来,她睁开眼,发现少年稳稳地扶住了她。慕珠芙暗暗吃惊他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的年纪,居然有这么大的力气。
少年松开扶住她肩膀的手,目光落在她身后的船舱门上,此刻脸上笑意消散,倒显得他整个人多了份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成熟。
“姐姐,我要走了,我叫礼,礼物的礼,我们还会再见的。”
像是某个信号,船再一次剧烈摇晃了一瞬,这次她有了准备,扶住床沿稳住了身体。
再抬头,少年已经走到门边了,他无声地做了个口型,然后完全消失在门边。
少年短暂的出现让她有些猝不及防,连带着唤醒了某些让她不愉快的记忆,本该在尼弥国的少年突然出现在南国,还是接近战争前线的敏感地区。
少年是什么时候被尼弥国国王认回的呢?他的伤是如何造成的,又是什么人在接应他?丝丝缕缕的细节连成了线,结论似乎要呼之欲出了。
她深思的模样落在旁人眼里反而像魂不守舍地盯着空荡的门口发呆。
“来历不明的小孩不要捡。”突然的声音让慕珠芙回过神,循着声音看过去,对上一双如浓墨般的黑眸。
“噢噢。”她下意识点了点头。
这句话怎么有点熟悉,她正要问,只见程一已经翻了个身,重新闭上眼了。
随着他的动作,慕珠芙眼尖地看见枕边因方才船的震动而露出一角的话本。
啊……那是船老大的夫人塞给她解闷的闲书,好像叫什么《捡回来的男人竟然是东宫太子》,她粗略地翻了翻,说的是一个边境小国的公主,天真烂漫,路遇受伤的敌国太子,当成受伤的商人捡回家,相知相爱,却被灭国,结局令人唏嘘。
程一一副老古板的模样居然会看这种闲书,真是人不可貌相。
正想着,又有脚步声逐渐接近,慕珠芙走到门边,看见船老大的夫人提了饭盒朝她走过来。
一边将饭盒递给她,一边说道:“到常山了,周围停靠的船太多,我们歇一会再走。大妹子,饿了吧,招呼你男人一起来吃饭。”
慕珠芙被她的话惊得差点没接住饭盒,余光瞥向身后,程一还是侧躺着入睡的模样,应该没听见。
她松了一口气,连忙解释:“那是我兄长,不是我……”男人两字实在说不出口。
妇人却一副“我懂我懂”的模样拍了拍她的手,凑过头来压低声音道:“我看你们相处的模样,才不像正经兄妹呢。你们是私奔出来的吧,我见过的可太多了,表面都是兄长妹妹的叫,年轻人的情趣嘛。”
“咳咳。”她敢说她都不敢听。
怕妇人继续说些什么更惊人的话,慕珠芙胡乱应了几声便借口把人送走了。
虽说换班守夜,短短半夜,又是照顾伤员又是船舱晃动,程一也许是真的累了,仍保持之前看他的姿势闭着眼,睡得正熟。
饭盒里装的都是些冷食,她不忍打扰他,将他的份留出来后先自己吃了起来。
船舱里面静悄悄的,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难得没闻到那股难闻的腥臭了,慕珠芙默默咽下没味道的食物,脑海里莫名浮现程一那张终年不化的冰山脸。
不自觉走神发呆的人自然也没注意到,某个人侧身入睡的身躯太过僵硬了。
船舱中昏暗,辩不出日月,只能靠着送餐的人来推测外面的大致时辰,船老大的夫人又送了两次餐食后,终于见到阳光了。
宁郡三面临河,四通八达,是不输京城的富饶之地,她儿时随父皇微服出巡来过一次,再游故地,已经物是人非了。
城楼依旧,却因人烟稀少而显得寂寥,记忆中摩肩接踵人群混着小贩此起彼伏的叫卖声,现在只是零星几个商户里面坐着几个打盹的学徒,街边还有浑身脏乱的乞儿时不时朝他们投来打量目光。
慕珠芙拉了程一走进一家茶楼,还未坐下,前方忽而传来一阵喧闹。
“谁准许你给那个贱人买茶的?她一个被父亲收回管家权的废物也配,本少爷才是纪家唯一的继承人。”
身形肥胖的锦衣男子一脚踹在身下瘦弱的小厮打扮的男人胸口,那小厮在地上滚了一圈,仍紧紧护住怀里的东西。
“给我扒。”锦衣男子又朝周围的人使了个眼色,周围的站着的侍卫打扮的人便像饿狼扑食似的一齐去扒拉那小厮的身体四肢。
慕珠芙迈进茶楼的脚步一顿,趁着没被注意到,悄悄拉着程一又溜了出去。
这也太巧了,不对,这信息量也太大了。
里面的喧哗与外面的萧条寂寞形成鲜明的对比,慕珠芙半眯着眼睛抬头看向艳阳高照的天空。
“怎么办程一,我可能不能给你升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