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干行

    楔子

    她坐在树上,听着喜堂里司礼高喊着拜堂的誓词,她的右手自然的垂落着,腕间的血红枝桠蔓延着盛放的花。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堂上新人依着誓词规矩的行礼,到第三拜时,那男子却抢先一步比女子低的更低些,观礼之人皆调笑,这位陈小将军将来定是为爱妻重妻之人。

    同是那一日夜里,陈家收养的的叶家小姐彻底死了心。

    1

    叶蓁蓁被接到镇北将军府时,正是冬日的开始,那年她十一岁,家中父兄皆为国而亡。

    车架停稳,车外便有人掀开帘子来,随后便有个与叶蓁蓁差不多大的少公子探头进来,他乌黑的眸子有葡萄般大,晶莹剔透像是嵌了天上的星星。

    “你就是蓁蓁妹妹吧”他笑如三月骄阳,温暖和煦,“快,随我下车,母亲可是想念极了你!”

    说罢,陈敬轩就拉着叶蓁蓁的手向府里正堂跑去,茫茫一场大雪,踏上两双孩童的印迹。

    正堂里,陈夫人拿着帕子拭泪,一旁的陈老将军喝着茶,得了府门小吏的通报,陈夫人才抑制住的悲伤情绪又翻涌上来。

    陈敬轩领着叶蓁蓁一起踏入正堂的门,二人皆依照礼仪向陈夫人与陈将军行礼。

    “我苦命的孩子啊”叶蓁蓁屈膝还未下去,陈夫人便扶起叶蓁蓁,抱着叶蓁蓁哭了起来,“好孩子,往后陈家就是你第二个家。”

    陈将军见夫人情绪不稳,又思及叶蓁蓁家亡不久,思索再三才开口:“哭伤了身子可怎么好,蓁蓁才来,让轩儿带蓁蓁先熟悉府内事物可好?”

    陈夫人拭泪,看着叶蓁蓁替她理了理被寒风吹乱的衣服,“好孩子,去跟轩哥哥看看你的卧房吧。”

    说罢陈将军便眼神暗示着陈敬轩,将人带出去。

    叶家满门忠烈,代代儿郎都是为国捐躯,临了临了偌大的家宅只剩下一个小丫头当家做主,圣人念着叶家战功赫赫又是忠义之臣,封候又无人袭爵,权衡利弊之下,觐封叶家孤女,为晋安县主,原是要入宫侍奉太后身侧。

    “这丫头是个好的,只是……,夫人不怕圣上猜疑,武将之间结党营私”

    “我与蓁蓁母亲乃是族中姐妹,况且叶家早无人可用,圣上晋封蓁蓁本就是为了笼络人心,并非真心。”

    “夫人慎言。”

    “只是苦了这孩子……”陈夫人叹了口气,又与夫君商议府中其他事务。

    2春日宴

    自见过隆冬雪的寒冷,便知春日暖有多可贵了。

    叶蓁蓁已在陈府入住了三月,每日与陈敬轩一同温书习琴,同吃同住。

    熙和十三年三月,京都的雪已然化去,枝头的春芽一夜间便冒了出来,入了春,马球场的草开始生长,比马球赛来的更早一点的是平宁郡主的春日宴。

    镇北将军府一早就收到了帖子,陈家主母身体羸弱,原是拒绝,念及叶蓁蓁随父驻守边塞才回京都,便应了。

    “蓁蓁妹妹,你随叶叔父驻守边关,可认识平宁郡主?”陈敬轩握着叶蓁蓁的手,一笔一笔教她习字。

    叶蓁蓁轻轻摇头,“郡主是京中贵人,我身在边关岂会认得?”叶蓁蓁的手被陈敬轩带动着,两人亲密的动作让她有些心神不宁,她下意识的偷瞄陈敬轩。

    “怎会如此,平宁郡主也是近来才回京中侍奉中宫的。”陈敬轩虽是武将家庭出生,可却写得一手好字,一笔而下,行云流水,苍劲有力。

    他写字入神,并未注意到叶蓁蓁偷偷看他,“若是今日的春日宴,允准男子入场就好了……”

    叶蓁蓁疑惑,“敬轩哥哥这是……何意?”

    陈敬轩抬头,松开叶蓁蓁的手,温柔笑道,“自然是想陪蓁蓁一道去啊。”

    叶蓁蓁有些恍惚,手上的余温尚未褪去她看着那只手,又抬眼看着陈敬轩被小厮叫走留下的背影,她又拿起毛笔,沾了沾墨汁,在他与她一同写下的蓁字旁,款款落下隽秀的簪花小楷。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也许她并不是一直随父驻守边关,也许她与他相识的更早。

    平宁郡主办的春日宴,声势浩大,京都大半朝中重臣的家眷都来了,品尝时令美食,喝春茶,品槐花,尝香椿。

    叶蓁蓁未见过这般场面,便偷偷找了个角落独自呆着,等宴会结束再随夫人一同回府宅。

    平宁郡主的后宅有个很高的老槐树,槐树的枝叶抽出来几枝新芽,围墙拦住了树干新芽伸出院墙,有好事的小儿捡着石块,向槐树上抛,叶蓁蓁想着定是不懂事的小孩,模仿大人学着抛花胜,她用团扇掩着,笑意不止。

    看看天色渐晚,宴会也该进入尾声,她提着裙子,踩着青石板寻路往宴会厅走,身后的石子声也越发频繁,等她回头再看时,院墙上正有个着玄色衣袍的少年准备翻墙跳进院里。

    她不愿沾染闲事,匆匆离去,过了后宅的垂花门,穿过回廊进了宴会厅,陈夫人正与平宁郡主交谈,叶蓁蓁规规矩矩地品茶等候,席上主位上还坐着一位同叶蓁蓁一般大的姑娘。

    回陈家时,陈夫人屡屡叹气,叶蓁蓁问起缘由,她又闭口不谈。

    3少年游

    熙和六年,威远将军叶宏回京述职,叶蓁蓁随父兄回京,在京中小住。

    彼时她祖母尚在人世,总是带着她结交京中达官显贵,又或是抱着她坐在枝叶布满的藤架下一遍遍的教她念诗。

    “蓁蓁,祖母今日教你长干行”祖母卷着书册,叶蓁蓁坐她旁边,祖母头上的钗子跟随她转头的动作轻轻摆动,叶蓁蓁盯着那钗子,跟着祖母一句句的念诗。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读到这句时祖母也发觉叶蓁蓁走神,她轻笑着取下发髻上的钗子,摊在掌心一手指着钗子跟叶蓁蓁讲述它的来历。

    “这是蓁蓁的祖父给我的信物,以前他也会给我念这首诗。”说着祖母就朝天上看看,“你祖父是个好将士,一生戎马……”

    祖母慨叹,“蓁蓁以后也会有个男子与你一同读书习字,也会送你信物,与你相约白首。”

    叶蓁蓁听不明白,也默默记下祖母所说,她接过祖母的诗书,抚摸着那两行字。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六月,荷园的荷花入了盛季,叶蓁蓁依着规矩去向祖母请安,祖母便用她爱吃的冰酪来招待。

    初七那日,府上来了客人,是祖母的远房亲戚,蓁蓁见了客人,便言身体不适告退。

    “喂,你是这宅子里的小女使吗?”少年穿着玄色衣袍,束着金玉发冠。

    “不是。”

    “那你可否带我去见见叶家的小女公子?”他眼角带着笑意,手上还拿着两串糖葫芦。

    “你见女公子有何事?”她谨慎着问。

    陈敬轩见这位小女使有些不愿,便将手上的糖葫芦递给小女使,“那这糖葫芦,你便交给你家女公子吧,边关苦寒,京中女孩都喜此物,你家女公子定然也喜欢。”

    木签子上余温未消,他如和煦春光的笑还停留在叶蓁蓁眼前,“等等”她追上去,却不及少年的步伐大。

    虽是春日,夜里风却犹如刀子,吹过皮肤刮的人生疼,叶蓁蓁梦魇惊骇坐起,身上附着一层细密的冷汗,她起身去够床沿放置的烛台,发丝自然垂落,鬓角的碎发粘在额上。

    她摸索着到书案旁,看着书案上放置着陈敬轩教她习的字,喃喃念着长干行,“敬轩哥哥,你还愿意给我一串糖葫芦吗?”

    3马球赛

    来京四五月,叶蓁蓁独独对马球有着莫大的兴趣,在马车中她也兴奋的与陈敬轩第一次讲述她在边关的日子。

    “哥哥你知道吗,以前在边关时父兄阅兵之时,我总跟在他们身后,一同踏上高台,将士个个雄姿英发”

    “还有还有,我阿兄在八岁时就送了一匹小红马,它的鬃毛很好看,刚开始它很不乖的,我和它谁也不服谁,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养马要给马儿饲什么,误喂了几次品质不好的草。”

    陈敬轩今日穿着窄袖骑装长发束成马尾,带着金镶玉的束冠,袖口坠着靛青的边,手腕戴着麒麟护腕。

    他静静听着叶蓁蓁分享往事,时不时回一两句,他并不觉着烦忧,一直耐心的听完,还说要带她一块去马场寻一匹小红马。

    “京中的马或许未有边关的马有耐性,可也有几匹上好的,一会去马场我带你看看,若有中意的,咱们带回去养着可好?”

    “好,哥哥可不许反悔。”她展颜,落满柔情的眸子倒映着眼前人。

    车架停稳,陈敬轩牵着叶蓁蓁的手腕,带着她去马场看马。

    叶蓁蓁老练的挑选着,一匹一匹看着马蹄与马的四肢,最后她选了一匹枣色的马,踏着马镫,翻身上马,左手扯着缰绳右手执着马鞭,上了马的模样与往日文弱模样大不相同,明艳自信。

    “驾~”她挥鞭,马儿嘶鸣如旋风掠过一般,疾驰狂奔。

    陈敬轩并不担心叶蓁蓁,他随母亲入席间观马球赛,一旁侍从为他斟好酒水,场上女子着鹅黄骑装,挥动着球杆,发丝随风飘动,颇有几分巾帼英雄之味。

    “场上那鹅黄骑装的女子是谁?”他问一旁的小厮。

    “平宁郡主的妹妹,乐宁郡主。”小厮恭敬回答。

    “乐宁郡主……”他又念了一遍,随即喝了一口酒水,皱着的眉头豁然轻松下来。

    叶蓁蓁虽会骑马,但对马球上的规则还不甚明白,她在京城又毫无根基,不便出头怕累及无辜。

    她坐在席上观赛,时不时偷瞄另一侧同样观赛的陈敬轩,只见他专注看赛,她不免有些失落。

    叶蓁蓁殊不知主席位之上,也有人在看她。

    4定亲

    岁月骜过,山陵浸远,陈敬轩前脚行冠礼,叶蓁蓁后脚及笄。

    陈敬轩入军做了武将,回家时日越来越少,白皙的皮肤也变成古铜色,身上的伤也越发多了起来,陈敬轩怕母亲见了又掉眼泪,又怕叶蓁蓁见了劝说个不停,索性在军营里避免着受伤,若是伤了便在军营里上好药。

    女子过了及笄,议亲的事便提上日程,陈夫人将京城适婚男子的画像一车车的带回府里,每日晚饭后就拉着叶蓁蓁看画像。

    叶蓁蓁左言不喜欢右言自己出生不好配不上,直到平宁就与黎王妃入宫请旨赐婚,陈家的议婚事件才平息。

    世子与郡主都选定陈家作为姻亲,一时间陈家风光无两,有道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叶蓁蓁得知圣上赐婚的消息几度哭昏过去,陈夫人不知缘由,安慰不断。

    “蓁蓁啊,黎王世子是个博学多才的少年公子,京中风评也好,你无需忧心日后,若是想姨母,便回来看看。”

    “好,姨母可否让蓁蓁静静心,让蓁蓁好好想想。”

    “好孩子,你想开就好,姨母走了,不舒服便差人请医佐。”

    等陈夫人离开,叶蓁蓁便又落了泪,“姨母忘了祖母的嘱托,还是忘了母亲与陈家的十多年前便定下的姻缘。”

    5红妆

    乐宁郡主与陈敬轩的婚期定在七月初五,黎王世子与叶蓁蓁的婚期定与七月廿三。

    宗室的婚嫁场面办的盛大,送来的聘礼单子足足写了六七页,更不乏一些御赐之物,叶蓁蓁的嫁衣送来的早,世子说让她先试试,喜欢什么花样让嬷嬷记下来,让司衣院在制。

    六月中旬,陈敬轩回陈家休养,为七月的婚事做准备,那一天夜里,叶蓁蓁喝了不少酒,壮着胆子在花园与陈敬轩打算说开一些事。

    “哥哥可是心悦郡主娘娘?”她脸颊绯红色,说的每个字都吐着自己的心声。

    “你喝醉了”陈敬轩答非所问。

    “哥哥你说,我求你说出来吧,也算了却我一桩心事”

    “自是……心悦”他说一半顿了顿,思索些什么又开口“郡主绰约多姿,如误入凡尘之仙子,敬轩倾慕久矣。”他眼中饱含深情,叶蓁蓁如何看不出,只好将原来要说的话通通咽下。

    “原是如此,那小妹便提前恭贺阿兄喜得良缘”说罢她又斟了一杯酒,敬他一杯,一饮而尽。

    “蓁蓁,别喝了”陈敬轩劝慰道。

    “我没醉,今日是你我的喜事啊”她的心像被火灼烧一般疼,从前她在边关,见战士死伤惨重总是不忍落泪,她见过夜半空中如流星一般飞来的带着火的羽箭,那种直面死亡的窒息感,尘封多年又涌上心头。

    “蓁蓁”他神色犹豫,“你我只是兄妹”他未点破,算是为两人留了一份面子。

    “今日这话,我全当未曾听过,你我之情仅为兄妹。”他浅色的衣袍也夜间好认,叶蓁蓁恍惚,他明明爱穿深色的衣袍的。

    究竟是何时爱穿这浅色衣袍,……在学堂书院,……在太后寿宴,……在每一个乐宁郡主在场的时候。

    叶蓁蓁冷笑,从前她眼里只有一个他,却从未关注过他的改变是因谁而起。

    6

    郡主下嫁,红妆十里凤冠霞帔,陈家一时门庭若市,热闹非凡。

    新娘子下轿,跨了火盆,射过箭,缓缓步入喜堂。

    娇娇倾国色,缓缓步移莲,司礼高喊着仪式誓词,新人满脸喜气行礼。

    第三拜时,陈敬轩抢先一步拜的比郡主低,引得周围观礼之人调侃。

    “郡主得了个好夫婿啊!”

    “那司礼怕是都未见过男子先低头的吧,哈哈哈”

    “陈家这个小儿郎听说在学堂时就倾慕郡主了,倒是天赐良缘啊。”

    7尾声

    叶蓁蓁被人发现时,早已昏迷不醒,陈夫人思及前院喜事把这事压了下来,连医佐都是夜里去找人请的。

    叶蓁蓁本就体弱,现下又睡了好几天才醒,世子听闻担忧至极,屡屡上门探望却被陈夫人挡了回去,若是叶蓁蓁在陈敬轩的喜堂外这事传出去,两个孩子的名声怕是保不住了。

    叶蓁蓁静养那几天,不同任何人说话,吃了药就一个静静地坐在窗前的矮榻上,时不时嘴里念叨几句呓语。

    七月廿三,叶蓁蓁出嫁,婚礼规格比郡主的婚礼更加盛大风光,她同黎王世子婚后一直保持着相敬如宾的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放下了年少的执念,与世子坦诚相待,日子过的美满。

    每每回忆起往事,她嗤笑幼时可笑,渐渐淡忘,不愿再去回忆。

    十多年后,她与世子的儿子,女儿也有七八岁大,世子为儿子寻了伴读,世子妃怕热便在置好冰块的屋子里绣着香囊,院子里时时传来稚子玩乐之声,她瞧着儿子在书案上习字的模样,淡然一笑。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长干行她写了一遍又一遍,早已烂熟于心,她摸了摸头上的钗子,又看了看檐下新燕筑巢,书童与女儿读书的模样。

    曾几何时,她也有过这样的少年时光。

    不过是时过境迁,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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