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刚过了立夏，周宏茂就打点好家里的人，不允准任何人向周书凝透露一点消息，四月末五月初的报纸全都被烧的干净。

    周书凝躺在床上，头上敷着白色的绢帕，整个人像是被烧着了一样，嘴里不时呓语几句，张媛淑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握着女儿的左手，她身子微微向前倾，另一只手轻轻贴着她的脸颊。

    门被转开，周宏茂双手背在身后，面色沉重，与身上的灰色长袍看不出差别，张媛淑收回刚还贴在周书凝脸上测温的手，竖着一根手指抵在嘴边示意周宏茂小声。

    皮鞋踏在木地板的声音压低很多，周宏茂几乎是蹑手蹑脚走到张媛淑身侧，“好些了吗？”

    张媛淑并未转头看他，只轻轻摇头，乌色的眉毛皱在一起，眼睛开始发酸，喉间压抑着哽咽。

    周宏茂拍了拍张媛淑的肩以示宽慰，“你也该好好休息休息了，别又病倒一个。”

    周宏茂目送夫人离开，坐在张媛淑的位置，他一会凑近想摸摸周书凝的额头，触到那条白色绢帕却又缩回手，最后取了周书凝头上的绢帕在水盆里洗了洗，冲了凉水又未完全拧干，给她敷上。

    “凝凝，别睡了好吗？”周宏茂坐在椅子上，胳膊分别抵在膝上，布满老茧的大手一遍遍的揉着脸，最后挡着脸低低说着柔和的话。

    “你不是说想回北平吗？”他放下手倾身向前掖了掖被角，“等你醒，咱们就回北平，不喜欢法文课，也不学了。”

    “还有……那桩”周宏茂突然停顿，把即将宣之于口的话通通咽了回去，一时间他整个人颓在椅子上。

    2

    民国二十五年，周书凝随家人一同南下，他们求财，而她求学。

    周书凝一家子刚下了火车，车站边上站着乌泱乌泱一大群人，周宏茂和小厮各提两个行李走在周书凝与张媛淑身后。

    “哎呦，慢死了，咱们不等他们哦”张媛淑挽着女儿的胳膊，拉着她向外走，周书凝不断转头张望着人群里，有没有举着刷过红油漆写着金色字的陈家人。

    “妈，爸爸和许叔还在后面，不好走那么快”周书凝惦记着身后两位苦力，想等等他们，顺带好找找陈家人。

    人群外围，陈昭延坐在刷着红旗的长椅上，身边小厮包围着，“少爷，周先生就是这一趟火车”其中一黑衣小开装束的小厮弓着腰在离陈昭延耳侧两拳位置说话。

    陈昭延戴着墨镜，身旁放着红漆金嵌的陈字字牌，他拍了拍字牌，那小厮眉开眼笑地带着字牌，挤进人群。

    “不让大哥来，不让小妹来，偏偏让我来”他暗自腹诽，“你们几个跟着一块去，怠慢了周先生回去小心挨老爷骂。”

    他从西装口袋里找出怀表，秒针一下一下摆动，约莫过了七分钟，拿牌子的小厮领路，后面的几个帮忙拎着箱子。

    他察觉有人靠近，率先起身摘了墨镜，周书凝梳着麻花辫着蓝色倒大袖短衣下搭过膝黑色长裙。

    “你，你好？”周书凝局促不安，伸出右手预备握手，“我叫周书凝，你是应淮吗？”

    陈昭延挑了挑眉，回手相握，“周先生和太太……”

    “在后面，我和许叔先来，怕您久等。”周书凝抢先把话说完，陈昭延这才注意到跟小厮站一起的还有位长衫先生。

    等人齐了，陈昭延绅士地打开车门，周先生和太太坐在后室，周书凝坐在副驾驶的位置，周宏茂早年在法国留过学，与陈昭延聊的话题都太过沉重。

    周书凝百无聊赖，只好玩着辫子，“听父亲说周小姐从中学就开始学法文课？”

    陈昭延突然与周书凝搭话，一时之间冷气布满车里。

    “哎呦，我这个女儿不是学法文的料”周宏茂眯着眼笑呵呵替周书凝作答。

    黑色轿车在陈家公馆大门前停稳，陈怀生下车，替周书凝打开车门，不知是不是错觉，周书凝总觉得陈昭延眼里带着未全然褪去的笑意。

    周书凝瞪他一眼，跟在陈媛淑身后。

    都是北平周，上海陈，若要比起来陈家便是胜在了子嗣昌盛，若比书香门第两家毫不逊色。

    陈夫人花容月貌，谈吐不凡，是出身书香世家的小姐，她一见着周书凝，就满眼笑意，顾不得太太的架子。

    “凝凝来上海求学，读商科还是别的专业呀？”

    “读中文，收到了国立浙大的通知。”

    “你看看，比我家这混小子可好太多喽！”

    陈昭延坐在一旁，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只是他挑眉紧盯着周书凝，好像在告诉她：“都是你，害我丢人。”

    周书凝被他盯着发毛，忙问陈太太陈昭延上的什么学，好找补着夸夸。

    “哎呦，他能上什么学哟，南京中央航校还考了两次才进去。”陈太太嘴上虽嫌弃着，笑的可比之前灿烂的多多了。

    “中央航校可不好考哦”张媛淑应和，两家太太从孩子又聊到最近新款的珠宝首饰和衣服。

    周书凝识趣地让开座，好让两位太太谈天论地，她回视一眼陈昭延对他灿烂一笑，“怎么样，还是我厉害吧！”

    “呵”他笑出声，未惊动聊的正酣的太太们，扬了扬头示意一起出去，周书凝想都没想就点头。

    小花园里，周书凝与他坐在水池边上中间扯开一个人的距，他目光比先前柔和不少，落在学生装扮的周书凝身上，她转头说话，他就不自然的移开视线。

    黄昏的光落在两人身上，院子里的落叶飘转在池塘，微风来时她的裙角跟随一起摆动，她说着他听着，她叫他应淮，他就静静看着她，看她绽放着青春中茂盛的生命力。

    3

    陈家接风宴之后，陈周两家长辈都有意撮合周书凝陈昭延两人，什么太太们逛街也要拉着两人，周宏茂还借着给周书凝学法文的由头，几次三番地说陈昭延的法文如何如何好，总是故意带着她回忆初见那天的陈昭延。

    无奈之下周书凝给陈家打了第一通电话，“麻烦帮忙转接陈氏车行的陈昭延，谢谢。”

    通讯员操作着机器，大约过了两三分钟，听筒传来周书凝百听不厌的声音，“喂？”陈昭延声音发懒，细小的衣料摩擦周书凝也听的一清二楚。

    “你才醒？”

    “嗯……，什么事？”

    周书凝特意提高声音，“今天你有空吗？”

    陈昭延挑眉坏笑，“怎么？有事求我？”

    “才不是！中正公园见！”周书凝挂断电话，红木楼梯上的人影消散，她沉默好一阵没离开电话旁。

    接风宴那天，周书凝身上的学生装束不符和当时情况，张媛淑开宴前特意叮嘱她换掉衣服，说实在的周书凝毫不在乎穿着如何，但为了避免张媛淑像唐僧一样叨叨，她还是换了。

    水蓝色的绣花旗袍，很简单的挽了发型，席上陈昭延的小妹也在，一直姐姐地叫着周书凝，小女孩天真可爱，周书凝看着眼前的小女孩心都快化了。

    而某人略带温度的视线，也让周书凝不自在，宴中瞅着陈昭延有电话找的空隙，找了借口离席。

    “陈昭延，你……刚一直老看我干嘛？”周书凝面上微红，别扭着问。

    “？”陈昭延还在讲电话，听到身后周书凝的话，眉头拧成川字。

    “返校时间快到了，到时候……，陈少爷又去散发魅力了？”同学调笑着陈怀生。

    “闭嘴……”陈昭延语气冰冷，眉眼间也染上寒意。

    周书凝惊诧，慢慢后退着步子，陈昭延挂断电话，周书凝已经跑到小花园去了。

    “跑什么？”陈昭延小跑跟在她身后。

    “……”

    “不是对你说的”陈昭延见周书凝不理她，用平常哄母亲的方式哄她，第一步先解释。

    “你那件衣服我奶奶也有一件。”不管用，那问题不在这，他思忆起她刚问他的话，犹豫再三回答。

    “……”周书凝宛如霹雳里又挨一道霹雳，双手抱胸负气离开。

    4黄昏

    “你因为这个生气啊？”陈昭延与周书凝并肩走，他偏头看着她，“行，我记住了。”

    两人一同行至石桥上，黄昏的余晖铺撒在江面，他提着周书凝的包，听周书凝讲北平的故事。

    “没有战乱的话……，多好”周书凝趴在石栏上，“陈昭延，你是飞行员，是家国的英雄，你真的好优秀啊！”

    她指了指昏黄的天，“陈昭延，你属于天空。”陈昭延展颜，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周书凝，Je t'aime”

    风吹乱了周书凝的发丝，她的白色洋裙染上夕阳的光，她愣了一下，转头看着身旁的陈昭延，眉眼弯弯，笑容灿若朝阳，明艳而动人，有时候陈昭延就想停在这一刻吧。

    “周书凝，去做你想做的吧，自由民主的日子总有一天会到来的。”周书凝惊诧，“我以为你会和父亲一样阻拦我。”

    “叔叔身上的担子很多，赌不起女儿再去冒险。”

    “周书凝，我要离开了，希望再见时战乱已然平息，屈辱已经清洗。

    5

    民国二十六年，周书凝在父亲的安排下去美国留学，那时她与陈昭延的通信已经断了两个月了。

    八月，周宏茂给她发电报，让她近期不要回国，同年九月周书凝托回国的师姐，带了两封信，一封是嘱托父亲资助国内救助受伤民众，一封是问候陈昭延近况。

    民国二十七年，四月，他们终于见了一面，陈昭延下巴残余着细小的胡渣，她送他一只玉壶，对他说一定要平安。

    他送她一件旗袍，无言拥抱着她。

    五月初，街头小巷的卖报小贩都避着陈家公馆与周宅。

    夕阳铺撒在石桥上，周书凝穿着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送她的旗袍，怀中抱着几捧报纸，她第一次觉得看着文字会有心如刀绞一般的疼，“火光冲天，玉石俱焚”仅仅八个字让她悲痛欲绝。

    她神色悲痛地抱紧了怀中的报纸，像是拥抱着陈昭延，昏黄的残阳施舍般地挥洒最后的温暖，周书凝双肩颤抖，眼眶发红，泪珠顺着轮廓滑下打湿衣服，她松开报纸，摸着陈昭延的名字，一下又一下，扬起一抹微笑：“陈昭延你走慢些。”

    她翻过石栏，拥抱着风，报纸随她一同向下落，她眯起眼睛，笑若盛放的花，她好像看见了陈昭延的残影一点点没日光侵蚀散去，“陈昭延，你等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