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指尖一僵,手中长剑倏然落地。
我抬手遮住眼睛,又哭又笑。
真好啊,裴琰和我一样。
动了情就有了软肋,有了软肋就会一败涂地。
他以情诱我,自己也深陷其中。
裴琰将我软禁在昭阳殿。无数人跪在皇宫门口,要求他杀了顾氏皇族余孽。
自那天以后,大雪连续下了三天。瑞雪兆丰年,来年,大燕一定风调雨顺。我心想。
鹅毛大雪掩盖了一切罪恶,转眼就到了年节,昭阳殿的门终于开了。
我坐在院子里看雪,心里清楚再也等不到父皇为我放的烟花,一回头就看见了裴琰。他沉默着随我进了内殿。
半晌以后,裴琰才开口:“如果你不姓顾的话……”
我抬起头同他对视,冷冷道:“如果我不姓顾,那我对你来说,不就没有利用价值了吗?”
裴琰僵在原地,灯光落在他鸦羽色的朝服上,他背着光,看不清神色。片刻后,他突然掐住我的脖颈,恶狠狠地撕咬我的嘴唇。
“昭昭,朝中大臣都要我杀了你,可我偏不。”
裴琰说,皇宫太冷了,昭昭,你得陪着我。
我说好,只要你放过顾氏。
裴琰拂袖而去,没有给我答案。
他再来时满身酒气,紧紧抱住我,哑声道:“昭阳,我恨死你了。”
我就知道,裴琰会妥协的。
我们爱恨纠缠,谁也无法独善其身。
六
第二个来看我的人,是太傅。
太傅给我讲了一个,和裴琰说得不一样的故事。
裴家有少年将军,顾氏有端方太子,朝中有登科及第的探花郎,三位少年就这样走到了一起。
他们约定好,一为新君治国,一为名将安邦,一为能臣辅朝。
然受世家掣肘,举步维艰。
于是在皇帝听信世家污蔑将裴氏一族下狱时,他将计就计,伪造裴氏通敌罪证;买通占星史,制造混乱带走裴琰;自请为东宫帝师,教导我十年有余。
所以裴琰和我,都成为了他想要我们成为的样子。
他以天下为局,为还大燕一个海晏河清,这盘棋,一下就是半生。
我看着我的老师,他垂垂老矣,又好似风骨依旧,我问他,悔吗?
太傅沉默良久,说,悔无可悔。
悔吗?他也时常问自己。
此一生,师友尽负,踽踽独行,再回首已是百年身,位极人臣,满手鲜血。
歧路难行,不知来路,没有归途。
所幸那年许下的约,他终究还是做到了。二十岁就登科及第的探花郎啊,他的心里从来都只忠于大燕。
而至于我和裴琰,一枚棋子的爱恨,在我的老师眼里,一文不名。
他说,若无公主顾昭,则再无顾氏皇族。他们会隐姓埋名,安度此生。
这是我的老师给我的承诺,也是威胁。
老师说得对,顾昭是大燕的公主,但昭永远姓顾。这才是我的命运啊。
而且,如果裴琰知道,那么多年,他其实恨错了人,而他敬仰的恩师却是一手促成裴氏灭族的人,那一定很痛苦吧。
可我不愿再让裴琰痛苦了。
是死局啊,裴琰。
我摘下腰间玉佩递给他,“顾昭叩谢太傅教导之恩,希望在我死后,老师可以替我把玉佩还给裴琰。”
“吾师不悔,昭亦不悔。”
于是裴琰登基这天,我偷偷逃走了。
裴琰穿着大红色的喜服,姗姗来迟。
我站在皇宫后山的悬崖边,看见他惊慌失措地朝我伸出手。裴琰说,昭昭,你过来,那里危险,不要站在那。
我莞尔一笑,在裴琰哀求的目光中,毅然决然地一跃而下。
真遗憾啊,那身大红色喜袍,本该是我和他一起穿的才对。可是我想不到比死更好的、能让我们都解脱的办法了。
不过我没死成,被山下医者所救。身体恢复后,我决定一个人再下江南,医者送我出了山谷,而后施以一礼。
“太傅说,朝中事务繁忙,就不来送殿下了。愿殿下此去,天空海阔,万里无阻。”
我笑着应下。
人人都说新皇将大燕治理得很好,我一路所见所闻也都印证着这一切。
裴琰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实现了我曾经的梦想。
这便是最好的结局了,我对自己说。
民间也有很多关于我的传闻,说我是末路王朝的垂死挣扎,说我是顾氏皇族最后的风骨。甚至还有人说,我下葬那日,新皇行迹疯魔,想要开棺验尸,太傅率众臣跪于棺椁前,阻止了他。
无论如何,这世间再无公主顾昭了。
天下之大,我孑然一身,无处可归,却也无处不可去了。
只是,此后山水迢递,相见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