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金玉府,江南最大的商行。

    我带着裴琰一路穿过中堂,亮出手中玉佩,管事忙将我们迎了进去。

    “诸位稍坐,正巧今日家主在此,这就去通传。”

    片刻后,有位中年男子掀帘而出。

    他看着我,目光带着些许怀念,“我同初禾相识多年。你出生那年,我还见过你呢。”

    初禾,是我母后未嫁时的闺名。

    我想了想,说:“那我也同泽言一般,唤您一声世伯了。今日贸然登门,是有事相求。”

    “不必相求,苏叔已来过信,我知阿昭为何登门,今夜便为阿昭约见江南商贾。”

    “阿昭在此,替大燕,谢过世伯。”

    金泽叹了口气,“自江南水患以来,金家也时常开仓济民,但现在的粮啊,比黄金还贵,一粟难求。”

    商贾之家尚觉如此,百姓更是苦不堪言。

    “不说这个了,”金泽话题一转,“我让下人去准备晚膳,为你们接风洗尘。”

    我福临心至,“那就来两碗阳春面吧。”话才出口便觉失言,裴琰却没什么反应。

    我松了口气,不知为何又隐隐觉得心中失落。

    晚间,众多商贾依约赴宴,却在金泽言明用意后沉默不言。

    我坐在垂帘后,温声开口:“我知诸君富甲天下,不在乎生前事,那身后名呢?”

    众人抬头看来,我继续道:“商籍子弟不得入仕,富甲天下也改不了低人一等的地位。若我予诸位一条改命之路,我不信你们不想往上爬一爬。”

    “这位是?”有人犹疑着看向金泽。

    “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能成为谁。是为国为民的仁商,还是发国难财的刁民呢?”

    “若是做第二个选择,诸位今日便不必走出这道门了。妻儿老小和万贯家财,我都会照顾好。”

    屋中气氛立时紧张起来,下人突然通报,说江南巡抚到了。

    众人惊疑不定,一时无言。

    “巡抚来得正好,我等正在商议筹募粮款之事,不知大人可有高见?”

    “大人是想捐私库里受贿的一千两黄金,还是巡抚东阁那快要发霉的数千担粮呢?”

    江南巡抚惶然跪倒。

    “孤同巡抚曾有一面之缘,犹记那年大人意气风发,如今怎么堕落至此。”

    他身体抖如筛糠,将头磕得哐哐作响,“夏涝时堤口决坝,淹死了下游数百农户,我一时怯懦不敢上报,他们却要挟我趁机敛财,哄抬粮价。”

    “臣罪该万死,罪该万死。”

    “你就算万万死,也难辞其咎。”我走出垂帘,环顾四周,“大燕可以有难民、流民,但不能有发国难财的刁民,这是皇权。孤这样说,诸位懂了吗?”

    金泽率先表态:“金家世代从商,然商而不奸。愿举金家之力,助我大燕渡此难关。”

    众商贾附和,表示自己定当竭尽全力,出钱出粮。

    “昭替大燕谢过各位,来日兴水利,开漕运,南粮北调,还得仰仗诸位。到时在商言商,定不让大家吃亏。”

    我弯下腰,“请受顾昭一拜。”

    众人连忙扶住我,说使不得。金泽说,商人重利,但真正顶级的商贾行走天下靠的却是诚信与道义。我今日所为,便算是拿他们当朋友了,就算倾家荡产也不负我所托。

    席间气氛又热闹起来,酒过三巡,我隐约听见有人问裴琰是否婚配。

    我假装不经意,偷偷朝裴琰所在的方向挪了挪身子。

    裴琰饮尽杯中酒,突然抬头看我。“尚未婚配,”裴琰说,“但心中已有佳人。她聪慧、强大、温柔、坚韧,是个好的不能再好的姑娘。”

    虽然不合时宜,但不得不承认,当我在裴琰眼睛里看到自己时,确实是慌了神。

    江南之行圆满结束,我同裴琰一起低调返京。

    “夜晚寒凉,”裴琰在甲板上找到吹风的我,“殿下有心事吗?”

    “江南巡抚也曾是个好官。”我垂下眼,再次感受到了自己的无能为力,“是我护佑不了我的臣民,只能任由他们走上歧途。”

    “这就是乱世啊,殿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裴琰嗓音温淡,“人心诡谲,欲壑难填,你只需守住本心,便不觉迷惘了。”

    “那你的本心是什么呢?”我忍不住问。

    “我与太傅同愿。殿下快些回房间去吧,再吹风该着凉了。”

    我不知自己何处生出来的勇气,在裴琰转身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

    我在裴琰不明所以的注视下慌乱开口:“孤……我从小便独自在东宫长大,太傅只讲君臣之术和治国策略,没有人教过我该如何同男子相处,但是裴琰,我,我心悦你。你愿意和我一生一世一双人吗?”

    我早就动心了,我想。

    大概是在每个回头就能看见他的瞬间,或是在默契十足到一个眼神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的那一刻,抑或是在为救大燕百姓的一个个不眠深夜里。

    每每想到还有那么一个人,和我有着共同的理想,和我一起为大燕的未来努力,我便觉得心安。

    我在神坛上站了太久,十八年来不敢有一步行差踏错。可我也是凡人,也会动情,也想寻一个可以让自己心安的人。

    裴琰没有回答,却揽我入怀。

    “外面风大,殿下回房间去吧,我在那里放了芙蓉莲子酥。”

    我诧异抬头,“你什么时候买的?”

    “今早路过时,顺手买的。”裴琰移开目光,耳朵却悄悄红了。

    我想,这就是他给我的答案了。

    四

    成帝二十六年冬月初八,昭阳帝姬于江南问罪巡抚;同日,帝下罪己诏,命帝姬还朝掌政。

    旨意下达之时,我已秘密抵京。户部尚书与江南巡抚之案,牵涉朝中官员十余名,一一下狱。

    我提拔寒门士子和曾经被打压的清正之官,与世家分庭抗礼。

    世家暂时蛰伏,大燕朝堂首次达到了微妙的平衡。

    而我却被裴琰说中,感染风寒病倒了。

    太医为我开了药,说我需要静养。

    父皇也来了,他说余下的事不用我担心,他和太傅会处理好。

    半夜,我迷迷糊糊醒来,就看见床边立了个身影。

    “殿下,是我。”他温热的气息喷洒在我耳垂上,我不自在地动了动,小声问他怎么来了。裴琰说他随太傅而来。

    我又问:“你来了好一会儿了吗?怎么不叫醒我?”

    “你生病了,我来看看你。”

    宫门已经落锁了,我问裴琰怎么回去。

    他不甚在意,只是眼不眨地盯着我,“没事,明早再回。”

    还没事,等别人发现,有嘴也说不清了。我猫着腰,悄悄带他出了昭阳殿。皇宫有密道,我小时候经常溜出去玩,我带着裴琰去了那里,让他趁夜离开。

    第三天,我的病就好了。我抄了那些贪污大臣的家,转道去往太傅府。裴琰正在院子里煮茶。

    我把藏在背后的圣旨拿出来,一本正经道:“裴琰接旨。”

    裴琰怔了怔,刚想起身,我就按住了他的手。

    我看着他的眼睛,问道:“裴琰,我可以相信你吗?”

    “定不负殿下所托。”

    我把圣旨随意丢在他怀里,“我亲笔写的,盖了玉玺呢。”命裴琰全权代表我,前往朔北三州赈灾。

    “不过,”等裴琰看完圣旨,我拖长声音道,“你得给我一个信物。”

    裴琰沉思片刻,摘下腰间玉佩递给我,“以此玉为证。”

    我送裴琰出了城,安排好的车队已经在外等候。数万两白银,九千石粮食,足以让北朔三州过个好年了。

    城外的流民也被我派人安置在皇城的巷子里,都是那些被我抄家的大臣的产业。

    “裴琰,我在京都等你。”

    他应了声好,往前走了几步,又突然跑回来抱住我。

    “昭昭,你好好待在东宫,等我回来再给你买芙蓉莲子酥。”

    我答应了他,但他好像很难过。

    可那年过年,我没能等到我的少年郎。

    临近年关时,冀州节度使反了。短短三日,北朔三州皆宣布自立,叛军兵临城下。我日日忙得焦头烂额,也会在短暂的空隙里想到裴琰,他还是没回来。

    城防军都是一群酒囊饭袋,禁军被临时抽调到城门口。奇怪的是叛军并不进攻,只在城外扎营,像是在等待时机。

    可是只要熬过今夜,南边大军就会来援。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他们在等待什么。直到半夜,禁军来报,说叛军举旗进攻,旗上只有一个裴字。我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亲自冲上城楼。

    叛军大旗迎风招展,上面确实只有一个裴字。原来叛军等的人,是裴琰。

    裴琰骗我。

    不过一时三刻,城门就破了。我许流民入城,他们却趁乱为叛军打开了城门。

    满身血迹的禁军将领护着我退回皇宫,“皇宫固若金汤,臣等誓死为殿下守住这最后一道防线。”

    他们都以为,只要天一亮,援军就会到。可他们不知道,这最后一道防线,早就破了。

    “等不到天亮了。”我转身奔向皇宫。没有巡逻的侍卫,也没有匆忙的宫女,一路上安静得令我心悸。

    我在大殿门口停下,缓步迈上台阶,眼看着血色蔓延染红了御河。

    我曾以为自己能以女子之躯,挽大厦之将倾,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而那个我曾幻想和我一起站在这里接受万民朝拜的少年,如今却在这里屠杀我的亲族。

    教导我十余年的太傅,站在台阶上,悲悯地看着我。我走过去,像以前每次有疑惑都找他解答那样,茫然开口:“老师,我做得还不够好吗?”

    “已经很好了。”

    “那为什么还是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太傅叹息一声:“殿下,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不给大燕一个新的天下,百姓仍旧无处立足。”

    所以我的老师,早就为顾氏设好了结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们都说我做得很好了,可又都不满意。

    我跨过不瞑目的尸体,走进大殿,在我父皇面前跪下,一拜到底。

    “昭阳是顾氏的罪人。”

    五

    剩余的禁军和隐卫将我和父皇护在中央,尝试往外突围。

    裴琰就提着剑,站在门口。

    我张了张嘴,以为自己有很多话想说,但最后只问了他为什么。

    “昭阳,你出生就站在万人之巅,而我走到这里,花了整整十八年。”裴琰说,“昭阳,你知道皇城为什么没有和你同岁的人吗?”

    “你出生那晚,天降异象,帝星落于京都。可是昭阳,你偏偏是一个女子。你疑心深重的父亲,命人将皇城里那夜降生的所有男婴都杀光了。”

    “昭阳,你说他们有什么错?刚出生还来不及看这世间一眼,就要成为你顾家的刀下亡魂。昭阳,你这一路风光霁月,都是踩着别人尸骨走过来的。”

    “你告诉我,顾氏不该死吗?!”

    我难以置信,转头看向我的父皇,而他却默默闭上了眼睛。

    裴琰眼里流露出疯狂的快意和一闪而过的悲哀,“我于成帝九年三月初三出生在地牢,你父皇以谋反重罪将裴家满门下狱,却不料让我钻了空子侥幸活下来。一场大火烧死了裴家十七口人,裴氏旧部隐姓埋名,带我逃亡北地,我从未见过我的父母亲族。”

    成帝九年三月初三,也是我出生的日子。

    “十八年了,我无一日安眠,梦里只有烧不尽的大火。”裴琰剑指我的父皇,一字一顿道,“裴家裴琰,为裴氏十七条冤魂前来讨债。”

    “不,不对,裴琰,不是这样的,你听我说……”

    “就是这样,”我听见我父皇说,“裴氏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朕只恨当年让裴家死得太快,没能清查党羽,让你在十八年后钻了空子。”

    我父皇又看向太傅,“敬敏,原来你从未站在我这边。”

    太傅说:“陛下,我谁都不站。顾氏败局已定,认命吧。”

    我父皇看了看裴琰,又看了看我,突然拿过身旁禁军的剑。

    我的心不可抑制地狂跳起来,想扑上去,他却让隐卫拉住了我。

    “今日成王败寇,朕并无怨言。”他说,“然,祸不及我女阿昭。以我一死,换她一生,如何?”

    裴琰眼眸一动,微微颔首。

    “阿昭,父皇懦弱了一辈子,当年没能护住你母后。今日护住你,想来到九泉下,她也不忍过多责怪于我。”

    “你答应父皇,如果有机会,一定要活下去好不好?”

    “不好,”我哽咽道,“一点也不好。你要是走了,我就不原谅你了。”

    “又耍小孩子脾气,阿昭,乖一点。”

    他嘴角带笑,摘下冠冕,不顾我的哭泣和嘶吼,从容赴死。

    剑光闪过之际,外面的闪电也跟着落了下来,而后便是倾盆暴雨。

    隐卫终于肯放开我,我跌跌撞撞走过去,跪在我父皇面前,泣不成声。

    天上雷声轰隆作响,这场迟到了两年的雨,终归是来了。

    顾氏皇族对大燕长达数百年的统治,就在这样一个风雨交加、血流成河的夜晚,走到了尽头。

    我在我父皇面前磕了三个响头,“识人不清,是昭之过;情感用事,是昭之过;引狼入室,是昭之过。”

    我站起身,将啜泣不止的宗亲子弟护在身后。“今日顾氏若亡,昭绝不独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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