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这么说。”
“有这些钱你们出山去外面看说不定早就治好了。”
“能治好吗这病?”
“不知道,但是外面的希望比你们这里大得多。”
石头放下挑粪的桶,“听你这么说,我都有点向往外面了。”
陈千杉放佛看见了希望,“真的吗?”
“真的,但是我这辈子不可能出的去。”
“你为什么这样想?”
“因为我生来就是山里的。”
“于老头说的吗?”
“我爸说的。”
陈千杉没说什么,可能他们有自己的执念,只不过这执念有些太落后太愚昧了,她明白自己一个人改变不了什么何况她自身都难说,但是她还是想多和石头说几句话,告诉他大山外面的世界很大,很精彩,很丰富,也有很多可能性,比如生命的濒临是有可能转变成美好的。
北方的冬天很凛冽,很刺骨。
石头家没有暖气,只有传统的烧炕,陈千杉睡的屋子通不来热气,她只能抱着被子过去和石头妈一起睡。
石头一个人睡西边的小屋。
陈千杉晚上睡觉的时候盖了好几层被子,有一次还是被冻醒了。
她起来想去上厕所,院子里极致的黑的让陈千杉感到有些害怕,她握紧手机打着光努力克服心理恐惧上完了厕所。
刚提上裤子,一个人影站到她面前。
“啊!啊啊啊!!!!!!”
吼得石头妈都醒来开灯,一头雾水的石头看着面前人吓得腿抖,“你没事吧?”
“你吓死我了!”
石头不好意思的挠挠头,“对不起啊我不知道你在上厕所。”
“怎么啦小陈?有贼吗?!”
石头妈在里屋大声问。
“没事了阿姨!”
陈千杉拉紧衣服,她看石头只穿了个老头汗衫,“你不冷吗?”
“还好,着急尿尿就忘了穿衣服。”
“快去吧,我去睡觉了。”
过几天陈千杉晚上又去上厕所,看见院子里多了一个大灯泡。
还挺细心的。
这个季节正是做酸菜的好时候,她把家乡的手艺带到这里来照样管用,甚至腌制出来的泡菜更入味。
石头妈都当成下饭菜了。
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已经八十七天了,陈千杉还没有找到出去的办法。
难道真的要等到石头妈去世才能出去吗?
就不能她出去的同时也能不让石头妈死去吗?
石头妈前几天塞给她一个银镯子和十双鞋垫,她说银镯子是她姥姥传下来的,鞋垫是她躺床上自己纳的,她看陈千杉穿鞋总不合适,执意要送她。
陈千杉接过鞋垫说了谢谢但没有接过那只银镯子。
她清楚的知道一只镯子对于这个家庭意味着什么。
“谢谢阿姨,但是我不能接受。”
石头妈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又笑着说没事,鞋垫穿烂了还给她纳。
立冬那天,陈千杉煮了一锅饺子和抄手,川味的饺子石头还是第一次吃。
石头妈这几个月被陈千杉照顾的长胖了好几斤,脸上那凹陷的地方瞧着都有些丰腴了。
“这味道好吃,千杉你咋啥都会。”
陈千杉谦虚笑笑:“没你能干,天天那么早起来砍柴,放了羊晚上还那么晚回来。”
石头被夸不好意思,“我干的都是体力活,你是大城市的吧?大城市的人脑子好使,不像我们只能苦干。”
“一样的,我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你回去了还能继续做吗?”
“我是自由职业。”
石头疑惑,“啥是自由职业?”
“就是没有固定的工作,不用固定时间上班。”
“厉害,真厉害。”
“这有什么厉害的。”
“很酷。”
陈千杉开玩笑,“你也很酷。”
石头又被夸,脸红的傻笑。
冬至,暴雪。
谁也没想到那天来得那么突然。
陈千杉照例起来做早饭,她叫了几声石头妈没回答,以为是还在睡,煮好面再叫石头妈还是没回答。
坏了。
陈千杉跑到地里去叫石头,俩人狂奔回家,石头推门一看,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妈!”
男人的眼泪顷刻间喷涌而出,他跪在那里,腰杆渐渐哭的弯下去。
陈千杉眼睛也红了,她走过去拉起石头,“阿姨是去找你阿爸了。”
石头泣不成声,他许是觉得当着女人的面哭很丢面子,他转过身去,努力克制自己不要流眼泪。
一米八几的大男人这时候像个小孩子一样,他呆呆的拉着阿妈的手,眼泪流了好几淌。很快石头就不哭了,他用满是泥土的袖子擦擦脸,“走吧。”
陈千杉胆子再大也不敢去看死人的脸,她在外面待着,等村里的殡仪队伍来。
石头给他阿妈换了衣服,梳了头发,抬进棺材的时候发现阿妈手里掉下来一个东西,石头捡起来看是个银镯子。
头七的几天很嘈杂,也很悲伤,村里人虽然大都愚昧无知但对于一条因病死去的生命都感到惋惜。
——“石头一家在村里也算贡献大,——他爸没死之前一直是村里的丰收指导专家呢。”
——“是啊,可惜喽,父母俩都没陪儿子多久。”
——“石头也是可怜,石头妈也可怜,儿子还没结婚生娃就这么两眼一闭了。”
???
本来情绪稳定一些了,陈千杉听到七嘴八舌的话又伤心了起来。
虽然石头一家导致她被拐,但是仔细想想他们也不是罪魁祸首。
罪魁祸首要数的话有春婶、于老头、李大牛,还有那个叫担子的。
其实如果她当初听家里人的话,也不会有这么倒霉的危险经历。
石头一家没对陈千杉做什么实质性的伤害,石头妈还经常绣小东西给她。
陈千杉又哭了。
她上次哭是来这里的第一天,这次哭来这里的最后一天。
石头说头七完就能送她走,还是春婶一家来接。
陈千杉收拾好自己的东西,她问石头真打算一辈子都待在这山里吗?
石头苦笑,我还能去哪呢。
“你手工活做的很好出去也能吃饱饭。”
“算了,我家还有羊。”
陈千杉没再说什么。
头七过完,春婶穿着个花棉袄来了,还是开的那辆拖板车,这次没看见黎婶,陈千杉什么也没问。
“我走了,石头。”
这是相处三个多月以来陈千杉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石头停下编笼子的手,他琥珀色的眼睛望过来,“嗯,保重身体。”
陈千杉笑笑:“你也是。”
春婶一如既往的贫:“妞待的怎么样?别怪阿姨骗了你,也不也是你先开口答应的??”
后面她说了什么陈千杉没再听。
她回头冲石头大声的喊:“厨房里我腌的泡菜还有三坛子你记得吃!我到火车站会把照片打印出来让春婶带给你!”
久违的自由即将到来,可是她却对石头这个名字放不下。
简单随意的一个名字却承载了巨石般的压力,一如男人从出生那天起就注定像块石头一样平凡又努力,最后都会沉入海底或者山里,成为山里海里不知名的一棵草木。
陈千杉重重的吐出一口气,她打开相机,翻了翻,里面拍了很多景色,有晴天有阴天有雨天也有雪天。也拍了一些人,除去春婶大牛,剩下的就是石头。
她那次在拍雨后彩虹,石头凑过来好奇的看她摆弄相机,“这是什么?”
“相机,就是照相的。”
石头开玩笑的说:“可以给我拍一张吗?”
“可以啊。”
说着陈千杉就对准石头,拍下了他那天然纯粹的琥珀色眼睛。
石头惊讶:“不是我就是开玩笑的,这东西看起来就很贵,我妈以前结婚拍过几张黑白的都要好几块钱。”
陈千杉继续调焦,“我不收你的钱。”
两人笑着拍了很多照片。
回到火车上陈千杉和家里人打电话报平安,只说自己又去旅游了没多说什么。
对好朋友玉玉她也没追问什么,只是不像从前那样交心了。
耳机里播放着《山海》,这一次她喜欢的却不是那一句“他转身像大海走去”了,她一听这个旋律就想起了大桐村的那个男人。
她不禁感叹自己算幸运的,还能活着回去。
他人方寸间,山海几千重。
陈千杉笑笑,她在日记的最后一页这样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