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雨濡湿了墙角,冒出一片幽绿色的青苔。
那是一个眉眼柔和的女人,带着乖驯的眼神,就如同一只温顺的卷毛绵羊。薄薄的一件毛衫,袖口褪色,一只布着磨损褶皱的手从里边探出来,手腕纤弱,打着细微而不易察觉的颤抖。指间夹出几张大红钞票。
前台接过,尽职地处理着退住办理。
傍晚时分,酒店的出入人员变得多起来。女人从提包里摸出一只医用口罩戴上,白色棉子绕过半聋的左耳,耳廓上扒着一条浅淡的疤印。
女人压了一下鼻骨位置的硬钢条,瑟缩着肩膀,血丝缝韧的双眼不安定地望着周围的环境。
并没有谁看向这边,没有人在意她那并不丰满的胸膛和瘦削、隐隐作痛的肩头。
这里是一家私密性良好的酒店,位于都市的边缘地带,周边是零落的商街,连鬼影都是单行,清冷而安全。
当代社会,信息的密布使得隐私无处遁形,数据知晓喜好与所求,算法知道行踪和目的地。无论是神还是人,都是一枚枚内里透明、外向朦胧的蚕茧,通过数据线联系着天涯海角、素未蒙面的各色人物。
月亮不再是指明思念的指向标,而是一颗三十八点四万多千米外的石头,可有可无。
信件变得奢侈,亦如感情,快而急,“爱上”而后“放下”。古典故事里的爱情成为传说。以前,一封快马加鞭的笔墨书信,字字珠玑——现如今,抵不过冰冷的机器,快速大量的运行代替了思考与爱意。
于是乎,另类的存在独受欢迎,在这里入住的房客大多心怀诡秘。
富人也不少,大多数都是来偷情,寻找刺激。女人的裙带勾住了男人的后脚跟,活色生香。酒店每天都发生着一个家庭的变质,苹果烂了核,烂了芯,在空气里散漾着鱼腥味。
美人如花,花开了又谢。大门迎进一批又一批的“新秀”,年纪也如花般靓丽,靠着身体得到很多想要的东西,但就是没有感情——它多余,且无聊。
而那些富家太太们,睁开一只眼睛,又闭上另一只眼睛,搜刮人脉,寻找各种挽回青春的方法。男人留下的遗憾需要不断地满足自己来弥补。
女人和女人之间的竞争没有硝烟,有不甘心,有不满足,有回念。财富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身外之物就变得多了起来,情绪价值变得何等重要。
情人的爱变成了病态的潮流。受害者的眼泪,是隐形的恨意,是决定好了的无底线的原谅。即使受害者中的许多人也都心存贪念:贪图多情的圆滑的丈夫的感情,贪图短暂的高贵的专属于富人的权威。
女人办好了手续,将纸单放进提包里,不安地环顾着四周。
女人就是做这档子生意的,她为富人们作掩护,在充满了贪婪欲望的房门之后看守,防止富人妻子的闯入,守住他们最后的尊严。
女人欺骗女人,不需要成本。即使女人曾经也被这么骗过,唯一的区别就是,穷人的出轨不需要成本,是爱情的褪色,是柴米油盐背后的心酸。
她长了一张安分守己的面容,让人心生信任,或是怜悯。有人信任她,也有人怀疑她。
做这种生意赚的报酬非常多,支票签名,没有什么是钱解决不了的。
女人本以为在这之后可以安稳下来,建一个家,来抚平她脸上深刻的皱纹。皱纹纵横,是负心之人留下的印记。
女人走向大门,走出这扇罪恶又无知的玻璃门,像那些用青春和身体换取物质的新秀们一样,像那些用单纯和憧憬换取贪婪的妻子们一样——兜兜转转的岁月欺骗了他们,荒唐可笑的时代愚弄着过去的,执着、欢乐、疼痛。
迎面走来一个身披黑色立领风衣的青年男子,身材高挑,戴着一副圆头墨镜。
擦肩而过,男子的脚步不缓不快。不知为何,他回头瞟了一眼身后那个身形矮小的女人。
女人低着头,走出酒店。
她走得很慢,骨骼退化,连同她的骨气。所有的商人都从她的骨隙里榨取最后一丁点儿的价值,掺着鲜血与她的孩子的意识、前途。
她曾经在儿子的课本里看见过一个成语:一叶障目。
回首往事,也许现在的她就是被“一叶障目”了,被门,被人,被命运。
冷风不留情地将她裹挟,使她在怀里融化,渺小而恍然。双脚柔软,脚后跟的烟黄色层茧剥落,脚印渐沉,脚步渐轻……
楼外的风雨倾盆,蒙昧的乌云笼罩苍穹,预示着一场转变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