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斗,老妈叫我们去吃晚饭了。”
“看,快斗,我买了新一期的《月刊推理》。”
“你什么时候才可以和我一起去学校,快斗?”
......
黑羽快斗。
那个孩子的全名是黑羽快斗。
新一当然对此心知肚明。早在他们见面的第一天,在那个撒满了暖色余晖的会客厅里,父母已经清晰地告知了那个孩子的名字。但是,出于某种固执与别扭的心理,新一总是刻意避免使用“黑羽”这个姓氏,而只用后面的名字来称呼他。
理由并不复杂。“快斗”这个名字很好念,一个宛如微笑的开口音收于舌尖轻轻一点,发音干脆上口,音节也少得恰到好处。根据喜好选取更加顺口的称呼方式,这是人之常情。更何况他们已经是家人,有足够的理由称呼得亲密。
至于更深层次的理由,新一还没有调整到合适的心态去正视它。试图解释的瞬间就仿若是在认输。他不愿意称呼快斗为“黑羽”,是因为这个姓氏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他们之间存在的某种割裂。这个姓氏,书写了快斗的过去。它仿佛一道隐形的墙,分隔了他们之间那些未曾交叠的轨迹,以及一些未被言说的过往。
但新一坚持认为,人是存在于当下的生物。因为时间前行而呼吸,因为此刻存在而存在,沉溺于过去的阴影并不会让当下变得更好。于是他继续执拗地称呼这个空降的弟弟为“快斗”,若无必要,便不去深度思考“黑羽”这个姓氏究竟意味着什么。
对一个问题太过死缠烂打,最终收获的,很有可能不是一个符合期待的答案。
快斗来到这个家的第一个月,新一并没觉得自己的生活有太大变化。虽然每天入睡与起床时,身边多了一个活着的生物的感觉是很新鲜,但很多时候,这个“生物”并不会主动与他达成交流。
如果新一主动提问,快斗几乎都会认真给出回答。然而,除此以外,他并不会主动提起自己的事。
交流是单向的。如同单向的溪流,流动但无声,且难以汇聚成海。
而除却一同在房间里度过的时间,他们一天的日常几乎没有重叠。待家中的一切安定下来,新一就回归了原有的节奏,正常地进行着生活和学业。学业与社交活动一如既往。他的交际圈并未因快斗的到来而发生改变,生活轨迹和活动范围也依旧如初。
身边的同学和朋友多少都听说了“工藤家收养了一个弟弟”这件事。然而,当他们好奇问起时,新一也并不能像炫耀父亲出差带回的珍藏版小说那般,轻松而骄傲地将快斗推到大家面前,向他们介绍“这就是快斗”。
“快斗什么时候才能和我一起去学校?”
某天晚饭后,新一向父母发问了。
父母对此的回答是“很快了”。
模棱两可的回答,没有给出确切的时间,也没有给出快斗不能去学校的理由。没有问题。疑问总是可以通过观察和推理解决。
这一个月以来,工藤夫妇一直有带快斗去看心理医生。尽管从未直观地目睹他们出门的场景,新一偶尔有撞到过父母带着弟弟从咨询中心回来。而每次接受过心理咨询后,快斗总能在晚饭前先吃一个巧克力冰淇淋。
......为什么是巧克力冰淇淋?
父母一般不会允许他在晚餐前吃甜点。
像是担心自家儿子因此心理上有所失衡,有希子给出了解释。
“这是快斗有认真接受治疗的奖励哦。”
新一却认为是解释多余的。他不会因为自己没吃到冰淇淋而心理失衡。他并不需要冰淇淋作为奖励。比起冰淇淋,他更乐意收到推理小说或者当月的新刊。
甜食是种幼稚的奖励。
而恰是这种幼稚的奖励,快斗是真心实意在享受的。略显冷感的弟弟原来也会有这样孩子气的口味偏好,像是窥视到了后台演员的真实模样,新一对此十分满意。人就应当如此,有喜欢吃的东西,会追求些令心灵愉悦的简单事物。会享受这种幼稚的奖励的他,比那冷感的外壳更加鲜活,终于开始像个有血有肉的人。
——尽管他们之间的隔膜还未完全消失。
私下认定了心理治疗的进度代表了快斗能够回到正常生活的时机,晚上入睡前,新一还是会有意无意地问一些问题。
“都会问些什么啊,心理咨询的时候?”
快斗的回答依旧保持着之前的简短和浅显,没有过多地涉及细节。
“...没什么特别的。”
“会带上奇怪的帽子进行电击治疗吗?”
“没有那样的治疗啦。”
诸如此类的对话进行了很多次。尽管获得不到太多有效的信息,新一还是从那只言片语间过滤出了一些能够说服自己的结论。
对于快斗的心理治疗,大多是些谈话性质的辅助咨询,而没有进行过外部刺激的强行干预。而快斗对于自己的过去,包括直接给他造成心理创伤的事件,是有着清晰的记忆的。他并没有因为变故的打击而失去大段的记忆。
记忆塑成人格。现在的他足够完整吗?
——他有失去过什么记忆吗?
新一不知道失去大段的记忆,是会让人更加沉默,还是会使人更加开朗。快斗是怎样进行自我修复的,他无法窥得分明。时间却始终忠实地前进着,直到某一天,心理医生给出建议,说是时候让快斗回到正常的生活中了。
因为身份与户籍早已办妥,转学手续办理得顺利极了。全新的制服、名牌,去往学校所需的一切要务,都以极高的效率准备妥当。
入学前夜,快斗看着属于他的学生名牌,似乎有些不解。他抬起头,看向将他领到这个家的侦探小说家。
“我还可以继续拥有这个名字吗?”
“当然,”工藤优作取下眼镜,擦拭了镜片的边沿,重又戴上,“这是对你而言重要的名字,是你身份的一部分。”
指腹轻轻摩挲着姓氏处的“黑羽”,快斗眨了下眼。
“那么,”他眼底的探寻几乎要满溢出来,“我的身份是什么?”
身为阅人无数、深谙世故的小说家,工藤优作此时却要暗自流下冷汗。不能再说更多了,有关名字的话题需要高明地绕过去。他调动起满是机关与诡计的作家头脑,试图组织的只是用于打发小孩子的暧昧话语,诸如“名字是证明你此刻存在于这里的符号”“名字是自我认知的起点”之类的抽象大道理。
而快斗只是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举着印有自己名字的名牌跑回了房间,开始和新一讨论学校会有什么值得期待的东西。优作听着两个孩子讨论的声音,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不介意快斗听不懂方才那些顾左右而言他的胡扯哲学,而只是怀有着侥幸心理,寄希望于这个孩子不会明白自己保留有“黑羽”的姓氏意味着什么——他不能让他猜到“保留名字”这一决定其后的真实含义。
至少,暂时不能。
工藤家领养的弟弟,以“黑羽快斗”的身份转到了工藤新一所在的班级。
他在众人前介绍了自己,他在黑板上用粉笔写下自己的名姓,他在自我介绍时说希望将来能成为“伟大的魔术师”,他礼节尽致地在讲台上向所有人鞠躬致意。
新一在台下看着他的“表演”,认为一切都很完美。
问题发生在课间。
转校生是一个天然存在的话题,每一个孩子都很难对之不产生好奇。下课后,快斗的课桌理所当然地被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分明是双胞胎的样貌,名字的构成逻辑却大相径庭,这一明显的矛盾自然而然成为了讨论的中心。
“呐呐,为什么你是工藤的弟弟,却要姓黑羽啊?”
直接的问话或许并不包含恶意,尽管好奇本身就是一种镀了金的失礼。前一天刚接受过侦探小说家的抽象道理灌输,快斗学会了用回答把问题绕过去。
“因为‘黑羽快斗’是我的名字。”
孩子们不置可否地笑开了。
“好奇怪的名字~”
“明明是兄弟,姓氏却不一样?”
“不会是私生子吧。”
善恶观念尚不完备的孩童,并不明白“私生子”是怎样严重的指控。他们只是从报纸上和电视剧里接触到这些社会化的单词,然后自以为成熟地用在生活的对话里。
快斗不说话了。
情况和预想中的不一样。原本只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远远观望,新一站起身,侧身挤过喧嚣吵嚷的围观人墙。
“‘黑羽快斗’这个名字,哪里奇怪了?”
作为兄长的工藤都发话了,同学们似乎也意识到他们闹得过火,都纷纷低下声音。
“‘黑羽’听起来明明很帅气啊,”按照第一直觉想了一个比喻,新一向前挥出凌空指,“像乌鸦一样。”
思维流畅极了,灵感源源不断,他继续说下去。
“你们不知道吗?鸦科生物是很帅气的,它们记忆力惊人,能巧妙使用工具,甚至拥有复杂的交流方式——会使用语言,那可是高等生物的特殊技能。而且,虽然经常被误解为不祥之兆,事实上它们的黑色羽毛——”
说起掌握的知识便习惯性地滔滔不绝,其他同学都有点傻眼地看着工藤。
同在一班的兰小姐简直要看不下去了。
几个月前就听说了工藤家领养的弟弟,但是一直没能见到过。今日终于在一同上学的路上遇见了快斗,毛利兰认为自己有必要照顾到这个新来的孩子。然而,面对同班同学不成熟的“指控”,身为兄长的新一虽有试图化解局面,却习惯性地越说越偏,似乎还越描越黑了。兰想着是时候介入一下了。
“而且啊,”她适时转回话题,“黑羽的读音很像‘四叶草’啊,”她眯眼笑起来,“我觉得很可爱呢。”
“什么啊,搞不懂。”
名字的读音和与之产生的联想,并不是孩子们感兴趣的点。当他们自以为有趣的社会话题没有被接住,那些同学便自觉没趣,三三两两地散去了。
快斗抬脸看着帮他解围的两个孩子。
“谢谢,”他扯开一个无防备的笑,“我也觉得这个名字很帅气。”
这或许是新一第一次看到他的笑。无关礼节,也不是为了讨好谁而扯出的,真心实意的笑。
看吧。他心想。他果然很喜欢这个名字。
一日的课业结束,他们一同步行着回到工藤宅。
新一率先踏入家门。
“我们回来了——”
从里间传来有希子的声音。
“欢迎回来~”
她从房间里探出头,手里还卷着一件没折好的衣服,似乎是在收拾行李。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
今天在学校的体验,说不上完美,甚至可说不算愉快。
需要说吗?
新一看了眼快斗,而快斗摇了摇头。
好的,不说。
“挺好的。”
不。并不好。虽然那些同学或许只是因为前一天跟着父母看了狗血电视剧,信口说了那些话,但新一对他们所提出的“私生子”的指控相当在意。
工藤新一开始攒零花钱。
八九岁的小孩好奇心旺盛,且行动力极强。虽然新一大可以开口向父母支取更多零花钱,但他想要做的事并不能开诚布公地直言说出口。他想要验证一个答案,且并不想用一个胡来的借口亦或是一个漂亮的谎言将之掩饰过去。
待时机成熟,他便将收集到的父亲和快斗的头发装在了信封里,并在一个清晨假借出门拿报纸的机会偷偷寄了出去。一次亲子鉴定的费用对于孩子而言并不是可以轻易负担的。新一本人倒是还想将母亲那一边的鉴定也一并做了,但那又将是一个漫长的攒钱周期,更何况有希子忽然说是要和老友聚会,这段时间都不会在日本。
自家母亲外出的这段时间,家里早已清理打扫过几轮,已经收集不到她的基因信息了。
不久之后,新一从中心那里收到了鉴定结果。
99.98%
这可以算是有亲缘关系吗?在新一的印象里,似乎鉴定数值要达到99.99%才几乎可以百分百确认亲缘关系。
可恶,果然是因为选择了比较便宜的鉴定套餐吗。早知道就多等一段时间,选最贵的那一项了。不过,“寻求鉴定”这个行为本身就带有着某种破坏信任的意味,加上一来二去地小学生的钱包的确吃不消,同样的事情,新一不打算做第二次。
从父母的态度可以看出,“收养快斗”的决定是由父亲主导的,而自家老妈对此也是站在完全积极的立场。她对待快斗和对待自己并无差别,可以说是非常喜欢他(甚至还更加溺爱一些)。
快斗在这个家里不是外人。
任何需要外来证据佐证的事实,都不够真诚。不论最终鉴定出了怎样的结果,新一早已在心底认定,快斗是他的家人。
美国,洛杉矶。
顶楼餐厅的视野是将一切都尽揽入怀的贪婪。霓虹闪烁,车流如织,繁星之城的夜晚全都汇聚在这旖旎的流光之中。桌上的冰桶里是待开的粉红香槟,有希子百无聊赖地用手指抚摩着光滑的白金色桌布,对顶层奢侈的光影仿若熟视无睹。
“你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她所等待的客人是位戴了宽沿黑色礼帽的女性。她声线沉静,尾音的磁性几可激起心脏与之共振的战栗。
“莎朗,好久不见了!”
有希子惊喜地站起身。来人取下墨镜,深色镜片之后的是双摄人心魄的浅碧的瞳。
礼节性地贴面、拥抱,两人相视而笑。岁月仿佛从未在她们之间留下痕迹。
气泡在狭长的酒杯里蜿蜒上升。莎朗·温亚德倾斜了酒杯,看着杯壁上流下的透明的酒泪。
“我偶然听闻,你们家最近多了一位新成员?”她轻抿一口香槟,状似不经意地问道。
“这也是想要与你见面的原因。”有希子微笑着切入正题,“是的,那个孩子的领养手续,已经顺利完成了。”
“原来如此,现在住在你们家了啊。”道听途说的信息得到了确认,莎朗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很快被了然的轻笑掩盖过去,“希望对他而言是一种幸运。”
感到有趣地,她眼睑轻敛,嘴角勾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要不要什么时候去拜访一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