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 性

    想要构建亲密关系时,人们总是倾向于在彼此之间寻找“共同点”。相通的爱好,对于食物的相似取向,以及彼此之间能够迅速接上的话题,是增进关系的催化剂。

    自从快斗来到家里以来,新一始终在试图寻找他们之间的共同点。事实上,他不需要太过努力,过于相似的外貌早已命运般暗示了他们之间先天存在的某种关联。而那份被他藏在书柜深处的亲子鉴定结果,也科学地、切实地向他证明了他们之间存在着的血缘关系。

    但是,这还不够。

    当相似点多到溢出时,差异就如同白色上的黑,亦或是蓝色上的红,突兀到近乎扎眼。

    比如,快斗的姓氏是黑羽;比如,在10岁生日那一天,受到祝福的生日主角只有他工藤新一。

    原来如此,生日不在同一天吗。对于个体而言,出生日期或许是个至关重要的情报。然而,考虑到档案管理工作的模糊与不科学,事实上有相当多的人,其身份档案上的出生年月与客观的物理现实并不一致。

    新一并不知道快斗的生日是哪一天,或者说,他并不认为档案上的日期完全可信。但凡是数据、信息,都是能够人为介入进行篡改的。能够被调查到的数据情报不可全然相信。尽管这有些强词夺理,但绝对的客观的真相是必然存在于某处的。

    ——确实是在强词夺理了。

    提前在心理上拟定好一个逻辑预设后,思维便不可避免地会沿着事先画好的路径游走。对于十岁左右的孩子而言,喜欢偏现实主义的推理文学或许是一种早熟的体现,但考虑到在推理文学的领域里,“一切真相终将被揭露”的观念性规则原本就是荒谬到如同天方夜谭,从这一层面来看,推理文学未尝不是童话故事。

    出于对“双子戏法”这一诡计的热衷,新一对于“年幼失联的双子身份”是抱有某种热切的期待的。为此,每当在现实中遇到某些明显昭示了“黑羽快斗并没有与工藤新一分享完全相同的基因”的证据时,他总能找到另类的解读方式,将对自己所期待的现实不利的证据绕行过去。

    对于侦探而言,这不是正确的思考方式。但十岁的工藤新一也不过是个栖居于卵壳内尚未成形的侦探。

    十岁生日的这天,工藤新一在父母的注视下吹灭蜡烛,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偏向一旁,看向面孔同样被烛光映亮的快斗。

    浸渍在蜜糖中的幸运儿并非对自己的走运全无察觉。相反,并无罪责的他们总要担忧,他人是否会被他的幸运刺伤。

    但快斗看起来只是在期待之后的分蛋糕环节。

    吹灭蜡烛的瞬间,新一许了愿——他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在思考还是在许愿。

    希望知道这一切之后的真相。

    愿望说出来就不会灵验了。因此他为这个愿望付出的将会是行动,而非言语。

    一个多月后,夏日的暑气已开始酝酿,一年之中白昼时间最长的那一天,新一在十岁生日时所许的愿望,在某种程度上已悄然实现了一半。

    工藤家为黑羽快斗庆祝了他的十岁生日。

    看着快斗面对摇曳的烛火闭眼许愿时,新一思考的是他的生日是否真的是这一天。从快斗的反应,他们会在这一天为他庆祝生日,他并不惊讶。快斗是知晓自己的出生日期的,但这份知晓是源于真实的确切的记忆,还是仅仅是一个被告知的信息,存疑。

    思维依然忠实地绕着远路,新一也没应景地对快斗的生日愿望感到好奇。

    吃完蛋糕之后,收拾着桌上剩下的纸盘,优作先生顺便问了一句。

    “今天是你的生日,快斗君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吗?”

    他的语气轻松而自然。

    这几乎是“你刚才许了什么愿望”的变向问法。

    快斗眨了下眼。

    “什么都可以?”

    工藤优作微笑。

    “什么都可以。”

    开什么玩笑。新一降下半月眼看着自家老爸毫不惭愧地说着大话。“什么都可以”这种话,可不是轻易能说出口的。

    思索了片刻,快斗迟疑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我想要一个属于自己的房间。”

    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新一不认为这是他的真实愿望。但是等等……

    他说他想要什么?

    听闻这个需求的瞬间,优作和有希子不禁面面相觑,交换了一个微妙的眼神。这似乎是这个孩子来到他们家后,第一次明确地提出主观要求。

    工藤宅的空间绰绰有余,收拾出一间客房作为独立的房间并不是什么难事。为快斗安排一个房间原本就在计划中,藉由生日这个机会将计划提前,也是顺理成章。

    “独立的房间啊……”有希子点头,目光中流露出几分理解,“你们都还在长身体,新一房间里的那张床应该是有点拥挤了。”

    快斗提出要求的语气太过慎重其事,优作先生则完全是忍笑忍得很辛苦的状态。

    “快斗啊,”他努力控制难压的嘴角,“你也可以提一些更任性的要求的。”

    “更任性的吗?”望天想了一会儿,快斗抬手指向新一的房间,“我想要和他一样的书柜。”

    这根本不算任性。

    从难抑的忍笑到无奈的失笑只需一瞬,工藤优作开始怀疑这孩子一直以来接受的到底是什么教育。

    没人告诉他孩子气也是可以被允许的吗?

    早知道一开始应该问清楚的。

    “快斗,”神情复归严肃,优作指向十岁孩子的心口,“跟随你的本心去想一想,对你而言,什么才算任性。”

    任性是理应要被责备的。仿佛是被引导着思考些大逆不道的事情,快斗的神情短暂地凝滞住。

    “......可以说吗?”

    “当然可以。”

    用眼神示意优作俯下身,快斗踮起脚,故作神秘地压低声音,悄悄话般说了些什么。

    工藤优作脸上的笑意消失了。

    若是要建立起足够的信任,在保证了“什么要求都可以说出来”的前提下,说出的话自然也理应做到百分之百的兑现。或许是平时对编辑们说的大话太多,稍有延迟地,小说家先生亲身体会到了不谨慎使用言语带来的惩罚。

    那天晚些时候,待两个孩子都已回了房间,工藤优作在藏书室里独自叹着气,双眼隐在眼镜的反光之后。

    被要求“任性”地思考之后,那个孩子这么说了:

    “我想回家。”

    他是经过深思熟虑才这么说的。在被要求跟随本心地去思考何为“任性”之后,黑羽快斗确实提出了对于当下的他而言足够任性,甚至任性到足以被责备的要求。

    ——他或许已经做好要被责备的心理准备了。

    尽管如此,那个孩子还是将这个任性的要求说出了口,说明这个愿望的迫切程度就是如此真实。

    这并不是坏事。

    不被满足的愿望会形成执念。那么,在安全范围内的愿望,理应去尽可能满足。看了看时间,虽然此时出门已有些晚,但不到次日零点,“今天”的时效便仍然未消失。

    就算只是孩子,也要允许他们偶尔熬熬夜。

    于是工藤优作来到两个孩子的房间,故弄玄虚般,用“欢迎来到大人的世界”的语调发出邀请。

    “想要出趟门吗,黑羽快斗君?”

    “黑羽”这个姓氏,在这个家里并不是禁词。但似乎只要听到这几个音节,新一总会莫名其妙地心情不好。为了照顾到自家儿子的情绪,工藤夫妇很有默契地都不再提那个姓氏。

    而现在,工藤优作以一种合乎成年人礼节的方式称呼了黑羽快斗的全名,这意味着这一次的深夜出行,与这个名字,以及这个名字所代表的身份和埋藏的秘密息息相关。

    刹那间明白他们此行的目的地会是哪里,在快斗有所反应之前,新一几乎是立时立刻喊出了声。

    “我也要去!”

    这是一个能够碰触他的过往的机会,哪怕会接触到些黑色的真相,也绝对不能放过。

    万籁俱寂的深夜,有人入睡的同时,也永远会有人醒着。车窗外的街景渐进倒退,每一盏灯火后,似乎都上演着不为人知的故事。深夜的魅力正在于此——对生物本能的反叛,以及,直面黑暗中的未知的刺激。

    工藤新一眼里的街道与建筑愈发陌生,黑羽快斗眼中的景色则越来越熟悉亲切。

    与临时起意的新一不同,快斗似是对这一天早有准备。他带着一个对于孩子而言显得过大的挎包。

    略大的旅行挎包横在后座的两个孩子中间。

    抵达目的地后,工藤优作打开车门让快斗下了车,随后叫醒已经在后座张着嘴睡着了的新一。

    斜跨着对于他的身高而言大得有些不协调的挎包,快斗安静地站在晚风里,眼底的光澄澈清醒。

    太适应夜晚了,这个孩子。

    小说家先生几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他取出钥匙打开黑羽宅的前门,快斗跟着他走进门内,并没有问他是从哪里得到了钥匙。

    室内,一股清寂的霉味悄然弥漫。此刻的黑羽家,尽管处处残留着往昔的气息,却也不免让人感到一种久无人居的萧瑟。家具摆设依旧保持着原有的某种秩序,夹杂着往日记忆的日常感,却略显凌乱,仿佛居住在这里的人因为一些事不得不匆匆离开。每样物品的表面都覆着一层薄灰,如同停止流动的时间本身一层一层沉积下来,于是所有的细节都蒙上了名为遗忘的纱幔。

    因为长期无人居住,为了遮挡视线,室内的窗帘都是遮蔽的状态。月光透过半掩的窗帘,描画出空气里浮沉的银色光屑,斑驳地洒在地板上。冷感的色调,是因长久空置而生的冷清。

    快斗在沙发上放下自己带来的挎包,向身后的大人发出请示。

    “我可以带一些东西回去吗?”

    被领养到工藤家那天,除了一些基本的身份文件,他几乎什么行李都没有带。

    工藤优作则耸肩表示,这里是你的家,你做什么都是被允许的。

    在快斗收拾个人物品的同时,新一打着呵欠,也开始了自己的探索。他好奇地四处张望,但出于某种“需要保留现场”的信念与习惯,他什么也没有碰。

    快斗收拾得很慢。考虑到在工藤家,与物质相关的一切都近乎无需操心,他便没有带走诸如衣物之类的生活用品。他收进挎包里的,大多是些魔术道具。每一样道具都如同记忆的触发点。那些回忆鲜明,清晰,有着声与光,却又仿佛隔了层薄膜。

    “过去”与“现在”之间隔着一层薄膜。

    有种割裂感。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该成为谁的,割裂感。

    待意识到的时候,快斗发觉自己正看着客厅里的全家福出神。

    “那是谁?”

    新一的声音在背后响起,带着探寻的意味。

    没有正面回答,快斗只是轻描淡写地将那张照片倒扣在桌面上,然后转而去了其他房间。他的态度已经在无言间表现得足够明显了:

    你明明能够推理出来。

    这甚至无需推理。谁都知道出现在一间旧宅里的三口之家的全家福意味着什么。

    那个问题或许确实问得很蠢,但是从当事人口中获得无可争议的确切情报,对于构建真相的拼图而言至关重要。新一不置可否地降下半月眼。他若不想说,那也没办法,只能靠后续收集的情报,循序渐进地拼凑出预想中的真相轮廓了。

    继续探索吧。

    发觉自家父亲只是坐在客厅里抱着双臂等待,并不制止自己的探索行为,也不对快斗收拾的物品进行干涉,新一便全凭兴趣地开始随意走动了。

    如果说这件屋子里有什么物品给予了整个空间以主题,无疑是那在视觉上无论如何无法忽视的魔术师的等身像。新一看过的魔术表演并不多,对画像中的魔术师也并不了解,但不知为何,他能从那人微笑的眉眼间感受到某种惹人怨恨的熟悉感。

    不,绝对不是因为那长相与自家父亲太过相似的缘故。那是一种似曾相识的,倘使试图去辨析这种似曾相识,就会感受到自脊梁盘旋而上的寒意的,神秘的熟悉感。

    在家中如此大张旗鼓地展示着单人像,这种做法似乎带着几分旧贵族的遗风。会这么做的人,要么其家世背景与声望皆足够显赫,足以支撑这份张扬,要么就是欲盖弥彰地想要掩盖些什么。

    新一将手扶在画框边,试图找到类似机关的零件,同时尝试着加力向里推了推。然而,画框纹丝不动,像是被钉死在了空间里。

    啧,不是吗。

    时间过了零点,快斗的物品整理才基本结束。黑羽宅的玄关处,灯光昏黄柔和,如同从旧时光中流淌出来的断片。玄关的暗光与月光在地面上投射出十字状交叉的人影,黑羽快斗站在工藤新一的对面。

    “呐,尼桑,”他的双手空无一物,“给你看个有趣的东西。”

    工藤新一有点意外。这或许是快斗第一次这样称呼自己。也是,他似乎也只能这样称呼了。接着他后知后觉,自己会对称呼如此在意,纯粹是因为在家里的时候,快斗从来没有主动找他说过话。

    正当新一纠结着家人间的称呼这种完全无关紧要的细节时,快斗双手聚拢,随而向前递出一枝红色玫瑰。

    他在嘴角找到那个熟悉的弧度,扯开一个立于聚光灯之下也依然游刃有余的微笑。

    “这才是我。”

    递出那支红玫瑰时,黑羽快斗的气场完全变了。

    工藤新一没有接过那枝玫瑰。那不过是枝作为道具的,不会腐朽但也毫不柔软芬芳的,虚假的玫瑰。

    但是,那个笑容。

    不同于他之前见到过的任何一个他,那承载了灵魂与深意的笑容,也与他所见到过的任何一个表情都截然不同。

    回去的路上,困意已然完全消散,新一开始问起快斗有关魔术的事情。

    “魔术,很有趣吗?”

    快斗认真地点了头。

    “很有趣哦。”

    于是新一要求他把玫瑰的魔术再展示一次。不明所以地,快斗同意了。

    这一回,因为有了心理预设,知晓了自己“正在见证魔术”,也知晓了“他即将递出的会是玫瑰”,新一将注意力更多地放在眼前的魔术师言行举止的细节之上。随后他发觉,与在家中的寡言有所不同,变魔术的快斗的言语和动作都很多,只有表情还和在玄关时一样,自始至终都是有深意但不变化的微笑。

    “魔术的精髓在于‘视线’。”再次在掌心变出玫瑰花,快斗解释道,“对于观众而言,重点在于‘最终看到的结果’,而对于魔术师而言,重点则是‘如何引导观众去看’。”

    没有视线就没有魔术。

    原来如此,魔术是诱导与看见的产物。新一暗自点了点头。

    “如果说,”他说出自己的看法,“在你展示魔术的过程中,我不去听你迷惑性的言语,也不被你的表情迷惑,并对你任何用以引导注意力的装饰性动作视而不见,”了然地,他牵起嘴角,势在必得地笑开,“是不是就能看穿你的手法?”

    快斗几不可见地降下了眉。

    “理论上...或许是这样吧。”

    “别这么说,新一,魔术是需要去享受的。”一直以来都在任凭两个孩子自由发挥,正开着车的工藤优作忽然介入了他们的交流,“当面揭穿魔术是个无礼的行为。”

    感到无趣地,新一噤了声。

    视线转移向车窗外接连掠过的街灯,快斗心下半赌气地想着,以后再也不在这个侵略性过强的哥哥面前表演魔术了。

    不久之后,属于黑羽快斗的房间很快收拾了出来,并迅速地布置妥当。与新一的房间相同规格和材质的书柜也定制完成,成为了那间卧室里最为气派的摆设。

    新一的书柜里放满了推理小说,快斗的书柜则摆着魔术道具。

    就像是失落的拼图又找回了一块,从那个家中拿回了魔术道具的黑羽快斗,显得更完整了一些。

    而在重新拥有了独属自己的空间之后,工藤新一久违地品尝到了自由。

    感受到如释重负的瞬间,他便无法不对自己的想法感到罪恶。自由从不应该是罪恶的。他在内心深处反复进行着自我开解。

    不,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因为想要推开他,不是因为想要逃离他,才钦慕于这久违的自由的甘美。

    能够在同一个房间里朝夕相处是很好,但新一自有想要探寻的真相。每当他不加避讳地在心底进行些冒犯的推理时,总会对上快斗毫无戒备的纯良目光,这让他感觉自己真是个混蛋。他对这样似无城府的弟弟抱有罪恶感的同时,也庆幸于思维之无声无法被倾听。

    而现在,他可以肆意且毫无忌惮地,进行那些冒犯而带有侵略性的推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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