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皇 后
“听说皇上封了个男后!这几日封后大典刚过,承熙宫灯火通明,载歌载舞,更有美人卧榻,风情万种,好似活色生香!”
“当今圣上竟还有这断袖之癖?!哎,这…那…那是何等人也?竟有如此魅力?我记得新帝可是连妃子都没纳过啊。”
“是啊是啊,怕不是狐狸精转世吧?”
“而今新朝建立不久,皇上又只纳了一个男后,难不成真要沦为短命王朝了?这么看还能不是祸国殃民的玩意转世?”
闲云堂中,众人议论纷纷,蓄着白须的老者微微一笑,端起桌上的杯盏浅抿小口,发出舒然的叹息。旁人见状连忙摆手,示意大家都少说两句。“行了行了,都别七猜八猜的了,老头子有话要说。”
老头子眯起眼睛,语重心长道:“…你们都错了。”
“这是何意?”一人狐疑,与周围人目光交接,真诚发问,“莫非,您老又知道了?那皇后是何等人也?”
老头子欲开口,肚子却不合时宜的叫了,他面露羞愧之色,讪讪道:“失礼,失礼,一早上没吃东西了。”
“您吃,”手边衣衫褴褛的童子慷慨的将自己剩下的馍馍献出,然后趴在桌上,歪头眨巴着大眼睛望他,满脸期待,“只要您不嫌弃,吃完了快说吧,就别卖关子了。”
众人应声附和,沉住了气想听个明白,只见老头子悠哉悠哉地吃完了那半个馍馍,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终于云淡风轻道:“皇后便是前朝太子。”
仿佛一颗惊雷落下,立马在人群中炸开了锅。
之后,爆发出的笑声响彻整个闲云堂。
没人注意到在混乱之中,行动不便的老头子转眼不见了人影,也不知去往何处。
“哎哟喂,这不瞎扯呢嘛,前朝太子出世不足百日就惨遭毒手,至今下落不明,又如何做当今圣上的皇后!”壮汉笑得前仰后合。
“这大抵是我今年听到过最好笑的事了!”少女笑得直拍手。
“依我看这老头子算的也不准啊,空口无凭,换我我也能编,张着嘴巴扯犊子就行,在座的想听什么样的都行,看我老张头给你们编!”
……
新朝建立伊始,民间争议不少,其中闹得沸沸扬扬的就是阴谋论,不少人宣称新帝的即位是一场骗局,死去的前朝三皇子才是他们本该拥护的明君,如今座上之人不配掌权天下,更有甚者,试图煽动起义言论,让新帝滚下这个不属于他的位置。
对此,新帝脾气颇好,查出来当事者后宣他们入宫,欲大摆宴席,突然想到要积极响应节俭的号召,改成了设为规模偏小的私宴。
来赴宴的人个个抱着必死的心态,就算人后再怎么趾高气昂,人前还是安静了,好像当初吵着闹着要反抗的人不是他们一样。
终于,一个青年坐不住了,拍案而起:“你们什么意思!说好了要替三皇子鸣冤,怎么来了又开始装哑巴了!”
席间值守的侍卫见状,迅速反应,将刀架到他的脖子上,只要一声令下就可以把他就地正法。青年丝毫不惧,反而挺直了脊梁。
皇帝放下筷子,眼神示意侍卫撤刀,接着摆出一副饶有趣味的倾听姿态,仿佛面前坐着的人不是乱臣贼子,而是闹脾气的故交。
“阿文,多嘴了!皇上还在这儿呢,尽说些风凉话,”样貌精明的小老头接过话茬,转而直视皇上,双手抱拳,故作严辞道,“鄙人管教不严,愚弟若有得罪皇上之处,我先替他赔罪。”
“让他接着说。”
青年倒有几分真义气,毫不畏惧直言道:“你这个姓宋的真不要脸!别以为我们不知道你害死了三皇子才坐到这个位置,你对得起这么心系苍生为国为民的三皇子吗!你根本不配做这个皇帝!”
桌上的其余人皆一动不动,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生怕下一瞬皇帝就会暴怒,把他们头全部砍了挂城门上示威。
“你说,三皇子的死跟我有关,证据呢?”
“还要什么证据!你现在坐在这皇位上就是最大的证据!只要他死了,谁不知道皇位就自然是你的了!”青年回答得理直气壮。
“说得好。”皇帝点头,竟然开始带头鼓掌。
大家胆战心惊,虽不明所以,也跟着稀里糊涂的鼓起了掌,稚嫩之气还未褪尽的青年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解的看他。
皇帝问他:“你说你要为三皇子鸣冤,可你一无证据,空有猜想,观你衣着并非宫中之人,怕是三皇子本人都认不得你,你还为他这么愤愤不平,竟敢在朕面前直言不讳,倒是个奇葩。二是倘若真是朕杀了三皇子,那又如何,你要弑君么?改朝换代乃国之大事,稍有动荡便会危及社稷安宁,倘若别人也在觊觎这个位置,是皇子也罢了,可要是外姓人趁机而入,真变成江山易主,到时候你给与不给?”
青年登时哑口无言,羞红了脸,活像个卖相极佳的红柿子。
皇帝给他面子,笑道:“我查过你,家中还有三岁小妹,母亲卧病在床,你家在徽州凤岗,咸贞二年受天灾,粮食颗粒无收。当年饥荒闹得严重,是三皇子派人支援,想必你受了他的恩不愿接受他的死,乃人之常情。但谣言不可散布,就怕被有心之人加以利用。”
“你今日敢来赴宴,倘若我要取你性命,可有想过家中长辈小辈处于何境?真是行事莽撞,愚蠢至极。”
座上人个个屏气凝神,青年更是被说得无地自容。
“好了,之前的事我不再追究,回去好好生活。念你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孩子,带上这些盘缠回家吧。”
皇帝一招手,东西就送上来,事情也这么说定了。
他不容青年再议,起身离宴,留了个颀长的背影给他们。唯有青年还在扯着嗓子喊:“姓宋的你装什么清高!这些东西我不要!”
可惜姓宋的已经走远了。
剩下一桌子人面面相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们今天好像真是来吃饭的,除了吃饭啥也没干,幸好啥也没干。
回去的路上,宋御雪心情似乎还不错。
他去观雨亭赏了会儿景,春日昭昭无限好,偶有小雀上枝头。这片地已经存在了好多好多年,不知有多少位皇帝曾在此驻足。纸上三两笔勾勒不出的墨意,尽数倾洒在这方天地。
他在等。
不多时,夕阳西沉,天色欲晚之际,有宫女来报。
“启禀陛下,皇后娘娘醒了!”
如果说两个人之间存有感情,是命中注定,还是在冥冥中自己给自己埋的因,种的果?关于此,他一向是模糊的。好像从小到大他都不曾和某人产生过强烈的羁绊,更没有维持长达数年的感情。倘若真要说有,那不知道老宅院里的白猫算不算?
最开始他不喜欢这些脏兮兮的小玩意,后来发现它总是趴在读书的必经之路上懒洋洋的晒太阳,有时候在,有时候不在,还有时候它瘦小的身上莫名出现了各种深浅不一的伤口,但它也不叫,无论刮风下雨,它总是在那里躺着。向所有路过的行人袒露着。
等他长大一点,见猫还是没人要,就这么随处躺着,少年决定把它带回家。理由或许是他们同病相怜。那是一个雨夜,他顺便把猫洗干净了再领进门,他有洁癖。
其实他不会洗猫,好在小猫很乖,乱动但不抓人,一声也没有叫,然后养了一段时间才发现它是个哑巴。不抓人是因为它已经没有办法抓人了。
玉尤怜看不下去,愣是靠自己查出罪魁祸首,想了个损招,半夜找上门装猫神,把那几个不干人事的小混混吓得屁滚尿流,磕头求饶,甚至在丑时跑去给猫猫上香,逢人就说一定要好好爱护流浪猫狗,不然会遭报应。就这样吓了他们一个月,人都差点被吓成疯子了才收手,听说还有的跟着了魔一样没走出来。玉尤怜说是活该。
总之,性格温顺的白猫陪伴了他好久。
从前它睡大街,后来它睡腿上,再后来就睡老家的树下了。
他又梦到小白了。梦里小白化作一滩血水,问他为什么不早点带它回家,为什么要走。玉尤怜想解释,小白转眼间又被吊在上梁,身体轻飘飘的,被风吹得左右摇晃。
他猛地睁开眼。
边疆,烟雨楼。
年轻貌美的老板娘熟练的将门外的挂牌反转,“小店已打烊,客官改日见”的一面朝向了路人。她从里屋关紧了门,上了门拴,端着食盘扭着纤细的腰肢上了三楼,每踩一步年久失修的木板便发出嘎吱的响声。小娘子哼着曲,尾音收时楼下舞台正中央的乐伎正好曲毕。
老板娘跨入一室雅间,最里面的密室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
“那你说,我们怎么才能救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真的是那个姓玉的?”
“那不然?老夫一把年纪了,还能骗你不成?在座的谁不是衷心于大齐?既然要办大事,你想看我们先自乱阵脚吗!”
“可是我没记错的话,那姓宋的不也是皇子吗?让他来即位,也在情理之中,难道我们真的要‘变天’?”
“管他是不是皇子,现在太子殿下在他手里,那可是晏疏的孩子!韩老的学生啊!不能不救啊!当初晏殊是怎么待我们的?韩老是怎么待我们的?敢问在座的谁没受过韩老的恩惠?如今他老人家若泉下有知,不知道你们这帮白眼狼得叫他多心寒…”
“陈兄,话别说得太难听了,既然想求人办事,就拿出点诚意来才对嘛。我的人传来消息,太子可是被封后了,哈哈哈,真是荒唐。你现在应该很急吧,要想求人…可就要好好求啊。”
“明兄言之有理,换句话说,既然已立为后,想必皇上不会很快对太子动手,我们要想谋大局,一时半会儿还急不来。”
“你?!你们……”
……
宋御雪在后花园见到了他。
那个曾经不可一世,孤高自傲的他。如今被他圈养在这高墙之内深宫之中,不知自己还能保他几日。他早已下定决心,行事无悔,能保一日是一日,所谓的世俗虚名,留给旁人说去吧。
美人今日散了发,身着素衣,轻靠柱身,侧头在湖中亭小憩。
锦鲤跃水,碧波荡漾,微风拂面,吹得几缕发丝凌乱。
皇帝在远处驻足,做贼似的藏身于几簇花团中,静静地望着他。
直到那人发出幽怨的轻声叹息。
“你还要这样看我多久?”
“……”
宋御雪忽然想起他们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那个人浑身是血,身上有些地方烂肉翻了出来,像具弃尸般躺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那时正是黑夜,辨不清杂草堆上的躯体是活的还是死的,总之一动不动。宋御雪没心思研究囚犯的死活,在他看来有些人是罪有应得,至于此人生死,反正隔日便知。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在他本该死去的那个晚上,他活了下来,骗过了大家,硬是为自己谋出了一条生路。至今没人知道历经了大理寺严刑酷罚的他凭借着多么强大的毅力才熬下去的,常人大多数则当场毙命。自从那次成功置死地而后生后,他便销声匿迹了。
离了大理寺,被宣判无罪释放的宋御雪这才知道,那晚所见的半死不活的男人,正是他奉皇后使命查杀的人,也是那个传说中百年难得一见的绝世大美人。经此一事他便断定,此人绝不简单。其实无论什么样的皮囊,将死和死后都一个样,说来也怪,生前审判的人那么多,死了都替你感到惋惜了。那之后,便是他们正式交锋的岁月了。
恍如隔世啊。
不论万里河山是为何姓,万物自然运转,太阳东升西落,飞鸟来来往往,只有人在凋零,在更替,物是人非,暗自感怀,然后等到新一批风华正茂的人正准备为闯出这片天地而摩拳擦掌。
宋御雪神情寞然。
或许是他知晓玉尤怜此刻更希望独处,在原地留了会儿,咽下许多心里话,还是转身走了。
醒来后的玉尤怜找了个宫女,问她现下韩老在哪里,恭恭敬敬弯着腰的宫女闻言扑通一声跪下,颤抖着声音回答:“回皇后娘娘,韩老…韩老已经死了啊。”
玉尤怜觉察到不对:“怎会?”
接着,他敏锐的从宫女的话中捕捉到关键词,登时毛骨悚然:“等等,你方才叫我什么?”
“皇后…娘娘啊…”
宫女将头埋得很低,声音越说越小,像是生怕说错了一个字惹来杀身之祸,她知道要是得罪了皇上身边的“红人”,自己不会好过。
宫女不知发生了什么,见皇后迟迟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地认错。
“皇后娘娘!我该死!奴婢不知怎的冒犯了皇后娘娘!还请皇后娘娘责罚,奴婢下次再也不会了!我该死!我该死!”
宫女抬手正欲扇自己的脸,被玉尤怜先一步拦下了。
“别打自己。我刚在想事情,你没有做错事。”玉尤怜弯腰扶她站起来,耐心解释道,又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她,“…那你可知淳安皇后的下落?她还在这里吗?”
宫女错愕的看着他,楞楞地直点头:“知道,知道,我曾跟过淳安皇后一段时间,她已经不在了,不在这里了。”
玉尤怜点点头。
他大概明白发生什么了。
前世皇帝死后,皇后篡了位,引起天下轩然大波。朝廷清一色嚷着抗议,民间也有自发组织的反对游行,无人不认为此举荒唐至极,一个女人怎么能治理好国家?这不是无稽之谈吗?如果女人当世,那还得了!对此早在皇后意料之中,她即位后先给官员站队机会,自此朝廷分为两派,一派是保守派,他们以拒绝上朝来表达自己对皇后执政的反对,一派是革新派,他们认可皇后颁布的新律令,以身作则推行变法内容,其变法涉及内容范围之广,其中包括但不限于政治、经济、教育、文化等方面,特此严申不得征收苛捐杂税,不得官僚主义仗势欺人。新令一出,朝中更是有人锋芒在背,如坐针毡。皇后雷厉风行,不容置疑,为立下马威,率先处死了朝廷“三老”之首,德高望重的韩钟卿,当日,举国上下都炸开了锅。
再之后,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只是不知为何,如今的节点,竟然连淳安皇后也死了?
玉尤怜思绪万千,宫女依旧不敢直视他,仿佛这个人天生散发出一股拒人之外的距离感,她乖乖的垂头站着等他问话。玉尤怜觉得没什么要问的了,想必再多的也问不出来。
他随口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翠珠。”宫女一个激灵,完全没想过会被问名字,在这宫里也从来没有人在意她叫什么,毕竟只是众多微不足道的宫女中的一个,回答后她意识到不妥,赶紧补上,“回皇后娘娘,奴婢名叫翠珠。”
“嗯。翠羽明珠,是个好名字。”
头顶上一片乌云,不消多时便会下一场大雨。而在这红墙之中,蛰伏在暗处的蚁虫们,各各争先恐后地破土而出,欲大显身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