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酥 点
这几日多是小雨天气,有道是一场春雨一场暖,气温逐渐回暖,玉尤怜闲来无事在皇宫内四处随意转了转,日子过得比他上辈子当官的还快活。他对于身上肩负的重任不急,既然有些事早已完全偏离原来的轨迹,那应对策略也该做出相应改变,至于究竟是何因,何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他尚且不知,倒是有几个怀疑对象。
偶尔遇到一个好天气,他想出宫去看望老师,结果到了门口侍卫不让过,才发现自己行踪受到了控制,有点在意料之外。
可是他都被封后了,还有什么比这更意外且不能接受的事吗?
怕是没有了吧。
玉尤怜采取缓兵之计,准备打道回府,恰好闻见马蹄声如雷,后方走来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为首的是前导仪仗,紧随其后的是护卫队伍,处于中心的是朱红凤辇,车身雕刻着云纹和翟鸟图案,庄重大气,四周悬挂着华丽的丝绸帷幔,上面绣有精美的图案,车顶及帷幔边缘垂着流苏与珠帘等装饰物,凤辇上则挂有铃铛与香囊,后方跟着随行人员及后仪仗队。整只队伍默默宣告着凤辇主人身份的尊贵。
玉尤怜此行低调,只坐了个普通马车,头已经掉好了,又迎面撞上不知哪位前朝贵妃的出行,装作没看见怕是有点说不通。
玉尤怜悄悄抬扇掀起帘子,细细观察着窗外队伍的动向。
却见凤辇即将擦身而过时,坐在里面的女人像是察觉到什么,微微侧头,突然出声:“停。”
玉尤怜心道不好。这估计是冲他来的。
他撩起帘子,从容应对,手上作揖,唇角勾起明媚的笑,“还请娘娘恕玉某眼拙,有失远迎,不知这是哪位娘娘大驾出宫?”
未见其答,先闻其笑。
“倒是个伶牙俐齿的,但你说错了,如今我该尊称你一句皇后才对。”女人一边撩起珠帘,一边笑着打趣道,“臣妾乃渚溆皇帝的嫔妃,今日出宫前往皇家寺庙为皇室和国家祈福,皇后这是…想去哪啊?”
容贵嫔芳颜依旧,眉眼弯弯,眸中沉淀着岁月的痕迹,被那双有神的眼睛盯着,给人一种稍不注意便会被她看透的错觉。今日初见站在风口浪尖上的皇后,话说到一半顿住了,她猛然发现皇后竟然神似某位故人!那眉眼,那抹笑,那坦然自若的谦卑姿态,真是像极了!
可是,怎么会呢…怎么会是他呢?
玉尤怜捉到了她表情细微的变化,暗自记下,礼貌回道:“今日天气大好,整日呆在宫内太闷,想出去转转。”
“也好,也好。”容贵嫔点点头,心里清楚他没说实话,心中起疑脸色却恢复得极快,他说想出去,现在车马又掉了头,瞬间了然玉尤怜被皇帝为难了,问他,“那你可愿坐我的马车,捎你出去?”
玉尤怜婉拒了她的好意,不愿麻烦初次见面的贵嫔。若是日后皇帝追起责来,前朝嫔妃这边定是不好交代。虽然嘴上这样说,容贵嫔也心知他不会答应,他看起来也是个聪明人,算是相逢一场的客套话罢了。她若有所思的放下帘子,接着赶路了。
车内珠帘随着颠簸悠悠的晃动,清脆的铃声牵动思绪。有些事,根本容不得她细想。越想越蹊跷。如果他真的是那个人,那当年的真相,就不再是真相,而是一盘有人埋了二十多年的棋局。假设这个人真的存在,那么此人定是高深莫测,位高权重,甚至可以说是只手遮天,骗过了包括先帝在内的所有人。那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想到这儿,容贵嫔的后脊生起一股无名寒意。等离开皇宫一段路程后,她回味着方才的见面情形,还是不禁感叹,一个血气方刚的男人怎么能生得这么秀雅?真是让人看了移不开眼…
这边回宫之后,恰是正午时分。
承熙殿有几个头脑聪明,相貌姣好的侍女,其中一个,并非真的侍女。她是新来的,受人指使安插在侍奉皇后殿下的宫女中,不仅精通药学,还会点武功。
派她来的人命她每日在为皇后准备的膳食里动些手脚,下的药也有讲究,不要服下后即刻暴毙的,太容易被查,要通过日积月累最终病根深入骨髓的,无可解的,且不易被察觉的。
又到了用膳时间,她同往常一样来到御膳房,想借职务之便趁机动手,却被告知皇帝有令,从今日起由一批新的宫女全程负责皇后的餐食。在她愣住时,已有专职的宫女来到她面前,取走了午膳。
怎么会?难道那边计划有变?
纵使满腹疑惑,她还是当即决定离开这里,以免引起不必要的怀疑。她心想,看来…不得不换个法子了。
换什么法子好呢?
自从皇后生了一场大病后,皇帝就再没来过殿里,皇后昏迷了几日,只有几位太医来瞧过,期间他一人守着偌大的宫殿,更别提到现在皇帝也没有现身。在外人看来,似乎他们并不如传闻中的那么恩爱,或许皇帝早已后悔封男人为后了也说不定。
可是每次看见皇后那张脸,她都觉得凭这张脸迷了皇帝的心窍,那是凭真本事。他给人美的感受,是天生丽质的那种,第一眼绝不是被他的脸所吸引,而是气质,那股由内而外透着与世俗不符的气质。如果非要形容,就好像人间在他眼中只是一场儿戏,发生了什么都见怪不怪,处事坦然,气度恢宏,像是即便知道明日要赴死了今日还会对人露出浅浅笑意的一类人,与他吵架争论的人更是少之又少,没办法,无论哪个年代,出门在外,脸都好说话。
人如其名,我见犹怜。
可他的面孔又不是唯有柔性的美,凌厉之处才是精髓。
那点柔气并非菟丝花,更似一株独一无二的刺玫。
说实话,要对这样的美人下手,她是真心有点不舍得,但一想到美人死在了自己手里,心中竟有种不知名的隐隐的激动。
思来想去,她决定下步险棋。既然皇帝与皇后关系不合,想必此时皇后定是心灰意冷,万般思念皇帝的身影会出现在恢弘的承熙宫,那便可以利用皇后对皇帝的情感,从此处下手。
承熙宫内,玉尤怜正在查阅书卷。从宫城门口回来后,他便有一些事情想求证。在后宫一举一动须谨言慎行,稍有不慎便会引来杀身之祸,前朝贵嫔有胆子打趣接他出宫,只有一种可能:那便是皇帝的威信远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无坚不摧。至少在后宫是这样。
他想了想,或许在前朝一众妃子的心中,新帝的皇位坐不热。
殿内藏书众多,皇后身为后宫之主,身负重任,在清晨时妃子们便会给她请安,以示忠诚与服从。其请安详情则会被记录在请安薄里。他想找找渚溆帝在位期间皇后的请安薄。如果不出意外,上面应有关于容贵嫔的请安记载。
奇怪的是,从咸丰三年开始,容贵嫔就再也没有给皇后请过安。
难道是渚溆帝特批?容贵嫔备受皇帝宠爱?
玉尤怜对宫里的事不清楚,想问问宫里的侍女,他盯着手里的请安薄,头也没抬,问道:“喜鹊,咸丰年间,有没有哪位妃子备受渚溆帝宠爱,甚至被特批免去给嘉庆皇后请安的?”
他说完才意识到,喜鹊样貌不过二十出头,正值花样年华,想必在宫内呆的时间不长,甚至可以说进宫不久,未曾服侍过嘉庆皇后,怎么可能知道几十年前的事?玉尤怜觉得自己肯定是老糊涂了,习惯了办事时下属陪在身侧,不假思索,直接脱口而出了。
他正想说当我没问的时候。
名唤喜鹊的侍女却对答如流:“回皇后娘娘,当年从域外来的美人最受皇帝恩宠,太子殿下在百日宴上失踪后,嘉庆皇后伤心欲绝,皇帝从那时起便一门心思扑在了域外来的美人身上,美人最后还为皇帝诞下一双儿女。而在皇后产子前,最受皇帝宠爱的是昭阳宫的容贵嫔。”
玉尤怜若有所思。
只不过他思的不是容贵嫔的事,而是眼前这个小宫女,为什么会事无巨细的知道这些?其次,她答得太快了,就像先前也有人问过相同的问题一样。玉尤怜不动声色的收起卷轴,心里想,要么是别人告诉她,要么是她自己查的,不论哪一种,“喜鹊”身为皇后宫里的人,都不该对这些不该知道的事了如指掌。
这么一想,似乎她的年龄在一众宫女之中,未免太过于年轻了。
光线斜射过殿内,无数尘埃在其间纷纷扬扬。
玉尤怜将请安薄放回原位,心知宫女有问题,却像装作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想顺手整理一下书格上几本东倒西歪的书。
当他带茧的指腹触碰到那崭新的,与其他藏书相比格格不入的名贵楠木书皮时,动作不由自主地顿了下来。一缕细风穿堂,书页被风吹得哗哗作响。殿内几位宫女们依旧双手交叠站在原地。
不对。
整理藏书也是宫女们的分内之责,其他书籍摆放得整齐有序,从书本外表上来看也有些年份,为何偏偏这几本藏书放得东倒西歪,书皮色泽光亮,触感细腻滑润,竟然还是新书?
就在此时,耳边响起一道轻柔的女声。
“皇后娘娘。”
一位宫女轻垂螓首,嘴角含着温柔的笑意,手托精致的食盘,缓缓向他行进而来。
“这是陛下特地为您准备的莲蓉酥,还望您细细品尝。”她将一盘精致的莲蓉酥放置在桌上,欠身行礼,转身离开了。
宫内院中有人藏在暗处,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吃吧,快吃吧,快把桌子上的点心都吃了,不然里面的药粉不就白下了吗?吃啊,怎么还不吃?
刚才送点心的小宫女是随便找的替罪羊,听说能给皇后做事闻着味就来了,看她那害羞的样子,还以为终于能见到传说中貌美的皇后了,傻孩子也不知道别人交给她做的是什么事。要是日后皇帝追查此事,把她推出去顶罪就是了。
小宫女从承熙宫里出来,等不及告诉姐妹们皇后殿下有多漂亮,走路都飘了,脸上更是藏不住的喜悦之情。
浑然不知她已经被人卖了。
那盘点心被玉尤怜吃了吗?
答案是当然没有。点心被他平分给屋内的宫女们了,个个吃完面色红润,状如微醺之态,让他不禁怀疑皇帝又在搞什么鬼。
傍晚。院子里静悄悄的。
空气中隐隐弥漫着一股像是腐肉的恶臭味。
结束了忙碌的一天的浣衣宫女绿箩,打算在就寝前洗洗自己的个人衣物,她得快点动作,只剩一炷香的时间了。绿箩同往常一样来井里打水,当她把水桶放入井里时,好像砸到了什么东西,发出砰地一声。她赶紧把水桶升上来,放在地上,提灯附身查看是什么东西。
井底赫然躺着一具惨死的女尸。
尸体面部和四肢肿胀,眼球突出,舌头伸出,腹部膨隆,皮肤呈暗绿色,体积显著增大。
几秒后,浣衣局里爆发出一声惨叫。
“来人啊!有人…有人死了!快来人啊!来人啊!”
隔日清晨,玉尤怜起得很早。
他做了一个噩梦。
他正在穿衣物的时候,听见窗外有几个宫女在窃窃私语。
“你们听说了吗?昨天晚上死人啦!”
“啊?谁死了?死哪儿了?不会是什么身份特殊的人吧?你们认识吗?”
“不认识,好像死的是一个浣衣宫女,尸体在井里发现的,被发现的时候人都臭了,死相可惨了。”
“天呐…那凶手抓到了吗?”
“还没呢,都没查到是谁干的。”
几位宫女一边扫地,一边叽叽喳喳的讨论道。
直到管事的女官来了,劈头盖脸的骂了她们一顿:“你们在干什么,嘴巴都不想要了是不是!这是在宫里,不是你们家的后院,更不是容你们嬉皮赖脸的地方,说说笑笑的一个个的活都干好了是吗?再说两句扣你们半个月的俸禄,活也别干了赶紧给我滚回家去。”
被斥责的宫女迅速站好队形,头埋得一个比一个还低。
其实她们知道崔尚宫是出了名的刀子嘴豆腐心,狠话说得不留情面,不徇私情,私下却会偷偷给宫女们缝补衣物。
一个年轻宫女抬起头,壮着胆子扭捏地问道:“崔尚宫,你知不知道遇害的宫女叫什么名字啊?我们想给她烧点纸钱,绝对没有别的意思。”
说完,她又找补了一句:“这算一句话,不算两句啊。”
四十出头的崔尚宫瞪了她一眼,觉得她是身上皮子又痒了,欠揍,但还是耐心回答道:“就数你心眼子最多,死了的那个孩子叫翠珠,才没了家,这下人也没了,挺年轻的,可惜了。”
翠珠…
为什么,会是她?
玉尤怜心里顿感不安,手里的扇子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