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茶 楼
衡州古城的茶道之风虽远不及岳州府与安化县盛行,但在城内仍有几家深得人心,声名远扬的老字号茶楼。
它们分别是花间堂茶楼,薄云雾茶楼,和庭芜茶楼。
花间堂主要销售从附近各地运来的茶叶,比如长沙府的长沙绿茶,岳州府的白鹤茶,湘潭县的保靖茶等,这些茶叶上架日期有限,先到先得,多为远道而来的游客购买,他们对茶品要求不高,此举省去了跑其他地方买茶的麻烦;薄云雾专卖南岳云雾茶,衡州本地盛产之茶,客人群体固定,销量固定;庭芜茶楼则专卖本地自产自销的绿茶,虽在外知名度不高,但在当地有一定市场,因此茶楼相比卖茶,更注重环境的营销,共有三楼,一楼卖茶,二楼听曲,三楼下棋。
三座茶楼环绕洞庭湖,其中,数庭芜茶楼开业最晚,原先开了十几年,换新老板后才过短短几年,就变成了人气最高。
传闻茶楼老板为了确保环境的风雅,楼中不可过于喧哗,规定每日进店的人次限量,超过则婉拒迎客,出来一位才可进去一位。
正是如此,反而激起更多的人前来茶楼观望。
从茶楼里出来的人有的对茶叶赞叹不已,有的说二楼的乐伎似天仙下凡,貌美如花,技艺精湛,听过便会念念不忘,还有的说三楼下棋对弈的文人雅客都是高手中的高手,平日难得一见的那种。
永仁元年,一月十七日。
庭芜茶楼三楼雅间。
一男子剑眉星目,气度不凡,束着马尾,身着由进口丝绸制成的金色圆领袍,腰间悬挂着龙纹玉佩,正在沉思下一步落子的博弈。
棋局之上,黑白双方,势均力敌。
“你还要躲我多久。”
屏风后传来一声叹息,那人并未走出,而是仰头感概:“皇上啊,真是劳您大驾来我这破旧茶楼了,小店招待不周,还请您恕罪。”
年轻男子故作忧愁,虽然嘴上这么说,实则从见到皇上到现在都未行跪拜礼,换做以往朝代头都不知道被砍好几回了。
宋御雪冷冷的抬起眼皮扫了他一眼。
戏精。
皇帝没空理他拙劣的表演,自顾自下着棋,一言不发。
楼下几位乐伎奏着婉转的乐曲,美妙的乐声环绕着茶楼,勾着楼内楼外的人前来陶冶情操。
“好吧。“年轻男子率先败阵,从屏风后走出,容貌二十出头,风姿绰约,全身上下都写满了“有钱”两个字,他一摊手,满脸无可奈何,说道:“追我从洛阳追到衡州,怎么,是长公主派你来的?”
“陛下才登基没多久,不应该整日呆在宫里日理万机,为朝廷上的事殚精竭虑,废寝忘食,抽不出身来抓我才对吗?丑话说在前面,我是不会乖乖跟你回去学习宫廷礼仪的,我只想经商,经商懂吗?我这儿茶楼生意做的风生水起的,定能让母亲大人她刮目相看。”
说得好像真不知道长公主背地里偷偷帮他运作似的。
宋御雪静静听着,没接他的话茬,又下了一步棋,随口说道:“你也知我是陛下吧,不知道和陛下相处时要坦诚相待吗。”
年轻男子一时语塞,只好不情愿的摘了脸上足以以假乱真的人皮面具。面具背后,露出一张赫然是少年模样的脸,脸颊像抹了胭脂般红扑扑的,他嘟着嘴,分明不想以真面目示人,却又不得不照做。谁让他是皇帝呢?
很好,还是原来那张脸,没受伤就好。
他不知道这孩子怎么这么喜欢戴面具,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种癖好,每次见他都戴着,还以为是伤了脸在掩盖什么。
“你不想回宫的事,好商量。茶楼也可以让你继续开,我不会拦你。但书得继续念,私塾给你找好了,和平民子弟一起上学,没有宫里那套繁琐的规矩,教书先生也是桃李满天下的名师,怎么样?”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给我一个答复。如果想坦坦荡荡的入朝做官,就自己光明正大的考。别跟我说什么你对当官不感兴趣,如果真是嗤之以鼻,一点敬畏之心都没有,也不会为老先生挺身而出了。对吗?”
他对这小外甥的尿性已经十拿九稳了,许久不见又加了个善于随机应变的印象。也算个好事。
宋御雪头都没抬,少年却下意识看了左手边一眼。
见状,一直藏在柱身后面静观其变的花甲老者也不藏了,心知藏不住了,不必再藏下去了,大大方方的走出来,准备行大礼。
宋御雪抬手示意不必。
他站起身,伸出手请秦尚书入座。
位列朝廷“三老”之末的秦先翰对他作揖,一挥衣袖,落座了。
至此,棋局对面终于来人了。
他今日来,便是要找秦尚书。几日前,派出去的暗探打听到了秦老下落的消息,秦先翰在他称帝后就上书辞官,字里行间都是担心老态龙钟无法再为陛下尽心效力,望陛下成全自己。
但宋御雪会给他批吗?
眼下局势变化莫测,唯一能勉强镇住朝廷的“三老”只剩下他了。“三老”之首,国子监太傅韩钟卿被篡位成功的淳安皇后处死了,当时引起举国上下一片哗然,更有民间各地多处自发组织的暴乱以示不满;“三老”之次,户部尚书魏忠祥,德高望重,早已死于渚溆末年的灭门案,同年局部叛乱爆发,案情实在难以查证,成为大齐近二十年间的悬案重案,至今未破;最后活着的秦先翰,吏部尚书,门生众多,宋御雪看中他,不仅因为他的身份特殊,目光犀利,能力出众,是第一个看出淳安皇后要篡位的人,还有他的官职相当重要。
古往今来,吏部作为中央行政机构之一,主要负责官员的管理、考核和任免,其职能包括官员的选拔、考核、档案管理、培训和福利等,是六部中地位最高的部门。它通过层层严格的选拔和透明公平的考核制度,确保了官员队伍的素质和效率。
秦先翰身为吏部尚书,对吏部的事了如指掌,威望自然不用说,而今他正处用人之际,无论干什么都缺人,身边可信的官员少之又少,宋御雪需要从秦先翰这里下手,也只有秦先翰能帮他。
早在他来之前,他已经把秦先翰的生平履历看的一字不落,越看越坚信如果能打动他,那么在他这边则会添一名股肱之臣。
何不试试呢。虽然真心不一定换真心,但不真心一定换不了。
送走秦老后,小王爷也给了他答复。
“我答应你继续念书。”
“但不是现在,等月底找到了能暂替我打理茶楼的人就走。”
宋御雪颔首。答应就好,其他不急。
听到意料之中的答复后,他准备动身离开,还有一堆事等着他回宫处理,既然正事办完不必多留。
这时,小王爷突然叫住了他:“皇上。”
宋御雪还是第一次听到这孩子这么称呼他。自打他当了皇帝后,不知怎的,两人之间开始生分了。明明小时候还像个奶团子一样跟在他后面要舅舅抱抱,但现在不行了,碍于年龄和身份的限制,宋御雪偶尔还会感慨还是孩子小时候好玩,等长大了就变傲娇了。
“嗯?”他回头了。
小王爷半天憋出来一句:“母亲大人…最近过得怎么样?”
“想她了?”宋御雪有点想笑,“想她了就回家看看。”
“谁想她了!她想必又在忙什么慈善事业、文化推广、各种应酬之类的杂事,肯定没空管我。没有我…她一定过得很好吧。”
宋御雪若有所思,心知身为长公主身负重担,有太多职责所在,身不由己,难免会在一些事上忽略了他这个年纪的孩子的感受。
小王爷就是一个不认可某种教育方式又急着向别人证明自己的典型,他觉得有必要替姐姐说两句,但多说无益,言简意赅:
“这里没有别人,不说多的,她想你了。”
回宫之后,已是戌时。
宋御雪不知道昨夜在浣衣局井底发现了一具女尸的事。
按理说也报不到他那里去。
死者身份是浣衣宫女,年十九,入宫已有些时日,家境清白,父母早亡,前不久家中仅剩的亲人,年轻的弟弟也染了风寒走了。
这样简单的人,被害原因不难调查。
一是死于个人恩怨,浣衣宫女行动轨迹稳定,工作安排井然有序,据管事姑姑的口供说翠珠是个勤劳能干的孩子,平日里虽不善言辞,习惯独处,但也不得罪人,没有复杂的人际关系,更没有仇人,基本可以排除仇杀,而宫里严禁谈情说爱,也可以排除情杀;二是她是被灭口的,就在不久前她曾经撞见过什么事,或是不小心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这才被幕后之人灭了口。
她的全身上下有多处骨折,颈部有勒痕,显然是被人用粗绳勒死后,尸身被粗暴地丢入井中所致。凶手头脑冷静,手段残忍。
既然是谋杀,那事情很明了了,应重点排查死者近日的行踪,去过哪,见过谁,查到凶手只是时间问题。
问题就在于此,据证实,翠珠近段时间未曾申请出宫。
也就是说,凶手,是宫里的人。
案件主理人是个入宫多年的老头,为官多年,棱角已被磨平,深知什么该查,什么不该查。夜色已深,下属早已按他的吩咐将翠珠的出宫记录呈到桌案上,由他亲自审理。老头眯起那双狭长的,饱经风霜的眼睛,在案前微弱烛火的照耀下,逐字逐句地查阅着。霎时,他猛地放大了瞳孔。不等他错愕,木门被一阵风吹开,发出咯吱的响声,风势渐大,连带着案上的蜡烛也被吹灭了。
陷入黑暗的刹那间,老头呵斥一声:“谁?!”
门外不速之客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地敷衍道:“你说是谁。朱大人,别来无恙啊。”
朱大人心里一惊,咽了咽口水,楞楞地站着。
怎么…会是他?难道是他主子的意思?
黑衣男子倚靠在门框上,手里把玩着一截盘得如玉石般光滑的人的小指骨,冷冷吩咐道:“宫女的案子是意外,尽早结案。”
朱大人后背生寒,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嘴上不忘连忙答应:
“是是是。您说是意外,那就是意外。”
黑衣男子唇角扯笑,似乎听了什么好笑的话:“是我说吗?注意措辞啊大人,你我都是卖命的,要谨言慎行,以防掉了脑袋哦。”
话音戛然而止,连同着消失的还有那道黑色人影。
朱大人早就被吓得心惊肉跳的,差点以为今晚要交代在这里,他腿一软坐回椅上,那本记录薄还静静的躺在桌上正中央的位置。
朱大人重新点灯,颤颤巍巍地将本子合上,轻轻放回原处。就在此时,一张夹在书页里的小纸条悄然滑落。他眉头微皱,心里生疑,伸手拾起纸条,缓缓展开。
——上面赫然写道:
“宫女之死不可细究,结案除疑,阅后即焚”
事已至此,纵使疑点众多,他只好草草结案。不知有多少真相随着纸条的燃烧一并在夜里灰飞烟灭,连最后留下的灰烬也被风吹走,一点不剩。曾经有什么人想留住它们,却发现不过杯水车薪。
寝宫。
宋御雪还在批奏本。他从回宫后便开始工作,膳也没用,寸步不离的守在这儿有三四个时辰了。
这些奏本堆积在这儿有些天了,他微服出宫考察的时候,记下了各地实情,与大多奏本上的描述相吻合。
终于在困倦前,他处理完了最后一本。
宫外夜色浓如墨。
承熙宫。
今朝花开,玉尤怜在庭院中赏月。
他得想办法离开这儿。
这里不是他能施展身手的地方,也不是能彻底困住他的地方。
玉尤怜清楚地知道宫女的死不是意外。
月光倾泻,恍惚间,昔日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清晰得仿佛昨日重现。
大殿之上,有人怒目而视,一声令下,要他下跪;
深雪之中,有人抱着陷入昏迷的他一瘸一拐地走出宫。那人所行之处,留下了一片殷红,在白茫茫的雪地上显得尤为刺目;
风沙之境,有人同他驰骋疆场,并肩作战,骁勇杀敌;
月圆之夜,有人与他同床共枕。
一睁眼,那些又成了浮云泡影。那是原本属于这具身体的记忆。或许某一天,他忽然记起那些没头没尾的画面的全貌,也或许,永远遗忘。
万事向来坎坷。
不求两全,但求尽愿。
如果这个时候他的老师还活着,老师会怎么做呢?带着大家的期望溯洄到变局前夕,睁眼却发现又翻了天,皇后死了,老师也死了,宿敌当了皇帝还封他为后,然后不管他了。
这么快就休了?
玉尤怜有点迷茫。
总之,宫内危机四伏,现在的他孤立无援,手无缚鸡之力,他决定改日找个契机偷偷溜出去,再做打算。
俗话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