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

    我从初中寄住在外婆家开始,直到大二的暑假,我都没有自己的房间。

    当时父亲因为一个遥控所以打了我一巴掌,鼻血都被他打出来了。他打时我就看着他,一直到他自己移开了目光。回到房间,我在房间里的衣柜旁边终于哭了出来。

    当时我手里甚至握着手机。原来是打算录音的,但是实在是太突然了。我没有料到在我长大以后父亲依旧会打我。所以连录音键都忘记按下去。

    我打电话给妈妈,告诉他我又被父亲打了一巴掌。妈妈说她马上回来。

    那是一个很平常的夜晚。初一的我大概是周五放学回来准备过周末。

    其实在这之前我也对自己的房间没有任何概念。原来上小学的时候,家里住着买下的商品房。面积很大,阳台有二十平米,我就住在和阳台连在一起的书房里,大概是六平米的书房,墙上全是书,我的床是一米二的小床,除此之外只能放得下一张小桌子。住在二楼,阳台是单独的,所以上面没有任何建筑物遮挡,有点像裙楼的结构,阳台顶上是直接对着天空的玻璃顶。

    那个时候我很天真,大半夜的时候经常会想起来家人总会去世的事实,对着满墙的书祈求漫天神佛,不要夺走他们的生命,希望他们快乐健康平安,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躲在被窝里哭得不能自已。在写之前我很久很久都没有想起过,原来我还有这么感情丰沛的过往。

    弟弟晚上住房间里很怕。他的房间比我大两倍不止,应该有十八平左右。还带着一个飘窗。他在雨夜睡觉的时候可以不用听到雨打在阳台上玻璃大可怕声音。但他还是怕。

    我不知道为什么是我住在书房里,也许是因为我从小爱看书吧。那时候我也不太在意房间大小。所以顺着他们的安排住在了小房间。后来我搬离后这个房间就变成了麻将房,后来没有人来打麻将,就变成了电脑房,里面放着刚买的懒人沙发。

    他们似乎从来没想过,我会想要一个人睡,想要搬过去。那个沙发似乎杜绝了我搬回去的所有的可能性。

    弟弟害怕,所以理所应当,我这个作为姐姐的,要搬过去和他一起住。其实我很小就一个人住了,从四岁开始。八岁那年我搬过去和弟弟一起睡一个房间。一直到我们离开这个家,十三岁。

    弟弟的床是一米八的床。很大,不好靠窗台。所以我的小床靠着窗台,我每天晚上都会在窗台看外面的天空。有时候会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住户。

    后来我再也没搬出过这个房间,因为弟弟直到十岁还在害怕一个人睡,常常半夜跑到妈妈床上。后来房间里面添了双人书桌,还有书架。我那个时候半夜想看个喜欢的书都要等弟弟睡着之后打小灯看。

    后来我上初中之后搬家了。搬到离我初中也离原先的家只有一条路的地方。原来的家门钥匙我一直留着。直到现在我都还幻想着可以打开家门。可惜我从来不敢去试。

    六年级的时候父母卖掉了原来的家。我不知道原因。租住在一个小区的二楼。

    这第二个家我拥有了和我弟弟一样大的房间,有属于自己的衣柜,有很大的床,很大的书桌,很大的我喜欢的书架。都是属于我的。这短短一年是我少有的有自己空间的时间。

    其实算起来也没有很久。因为夏天很热,需要打空调。所以为了省电费,一家四口会全都挤在我的房间睡觉。床上睡着父亲和弟弟,床下地铺睡着我和妈妈。

    我占有自己空间的时间,大约只有一个秋天和一个冬天。但是我还是很开心。就算早上去上学很早爬起来,路上的风把我刮得脸上长满了冻疮,也很喜欢这个家。我可以邀请朋友来家里玩,可以在我的世界里说一些不想让家人知道的事情。

    其实也没有多少人来过,只有两个人。还是在初中午休时来过半个小时。大多数人是寄宿在学校的。能出来的人只有走读生。

    我其实也想住在学校,但家到学校不过五分钟。而且我真的很喜欢我的房间。

    但终究不长久。我搬去了外婆家。

    那之后我和父亲整整四年没有讲过一句话,很快妈妈也搬过来了。他们开始打离婚官司,弟弟随着父亲离开了上一个家,住在一个我之后去都没去过的出租屋。

    外婆家住着舅舅,外公和外婆。舅舅只比我大十三岁,那会儿还在部队里。他可以忽略不计。外婆家有三个卧房,算上书房有四个。房间只有一个比较大,两个自带卫生间,还有一个客卫在中间房间的门口,几乎可以算是自带了。

    外公和外婆住在一个自带卫生间的房间。中间带客卫带房间归舅舅。妈妈和我住在大的自带卫生间的房间里。一开始只有一张床,我睡在舅舅的房间。后来我的床从上一个家搬到了外婆家。两张床放在一起,我和妈妈一人睡一张,在一个房间。

    再后来,我也记不清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大概是初三吧,一年后的样子,弟弟被父亲放在家门口,再也没带走。弟弟就和我们一起挤在一个房间里。他和妈妈睡,我睡小床。

    然后就是弟弟上初中了,他长大了,不能再和我们一起睡了,很多事情他不方便我也不方便。所以他搬去了门口特别喧闹的书房,一个人住。那书房只有推拉门,连个正经的门都没有。只好在推拉门的滑轨上装上了床帘。一个房间有两幅床帘,是有些滑稽的。我进他那里总是会先在推拉门那里敲一下,取得同意才能进去。而且那里真的很吵,谁经过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包括大门外。

    后来舅舅回来了,结婚了。那大一些自带卫生间的房间就给了舅舅舅妈。我和妈妈住在中间带客卫的房间里。

    其实我一直很不习惯和别人一起睡。妈妈腰不好,对床也比较挑。所以我就说我喜欢睡地铺,睡在窗台,像李进步一样,虽然没有LED灯,但有早晨足以让我睡不好的清晨阳光从床帘下透进来。一睡就是三年。

    中间有推拉门。但是这扇门随时会被打开。搬来外婆家后我过上了之前想过的寄宿生活。一直住在学校直到高中毕业。回来的时候大概只有两周放一次的周末,寒暑假和节假日。

    妈妈是个很爱美的人,她的衣服多到放几个房间都放不下,光是白色T恤和牛仔裤就各有几十条。她买了柜子放房间里依旧是放不下,就会堆在我睡觉的窗台上。周末回家的时候我经常发现窗台上又多了些东西。大多时候我都说不上来,晚上是枕着被子睡还是垫着各种各样的衣服睡着。

    我的衣柜只有小小的一个角落。

    那地方真的是逼仄极了。冬天很冷,夏天很热,但是我依旧要把空调的冷暖气隔离在妈妈那一侧,因为弟弟会过来睡,为了省空调费。

    完全没有任何隐私可言。

    其实我是个很爱睡觉的人,睡觉一定要没有声音没有光线睡十个小时以上这一天才算是能好。但那个窗台实在是没有任何一点满足。拉开窗帘对面就是别的人家的窗户。

    妈妈喜欢太阳光照进来,喜欢打开窗户透气,一个房间也确实需要这些。可是这些都是我不喜欢的。我喜欢阴暗封闭的环境,那可以让我感觉自己是自己。自己没有在伪装粉饰。那是很放松的。我甚至不喜欢别人和我说话。

    所以中午妈妈起来掀开窗帘的时候,我一定要将被子蒙得很紧才可以隔绝光线,要将脑袋埋好才可以筛过一部分生活的声音,要把被子盖好,对面的那家人才不会看到我睡觉时的姿态。

    这个房间就像一个会客厅一样,谁都可以不打招呼直接进来,锁上门反而会被家人询问:为什么要锁门?开门让我进来。

    舅舅舅妈,大姨大姨丈,小姨,外公外婆,弟弟妹妹们,都可以直接进来。我锁上门是会被责问的,是会被视为异类的。

    人多的时候那简直是很多人无法想象的场景。一家人,七八个人挤在床上,一起通过妈妈买的投影追一部电视剧。

    很多时候我连在家穿睡衣都需要注意。一定要穿内衣,不能穿睡裙,睡觉不能只穿内裤,因为经常有人进来。

    我们家不是关系不好。就是家里所有人关系都太好了,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状况。大家都很没有边界感。

    高中那三年,回忆起来其实真的很难过。关于房间的一切回忆。

    在这些之后,可想而知,高二的时候我听妈妈说要装修一个房子是多么让我欣喜的事情。

    是在我外婆外公早年间建的一栋七层自建房里的六楼装修,租户正好到期,时机也正好成熟,手里也有了些钱。楼上住着大姨和大姨丈,很方便。

    那时候舅舅舅妈有了一个孩子,只能跟着他们睡一个房间。外公一年后去世,才接到了外婆房里。

    装修一个房子,天啊,妈妈把设计图拿出来让我挑选房间。问我要大一些靠近厕所的房间还是小一些就在厨房隔壁的房间。

    我不知道是出于什么拧巴、不安、自卑、低位的想法,选择了那个小房间。但其实我是想要大一些的。我其实是想要妈妈跟我说,你就住那个大一些的房间吧。

    但是她没有。

    她察觉不到我敏感但是掩饰得很好的心绪。她从来注意不到。她从来都觉得我神经大条坦坦荡荡。

    但我不是那样的人。我是个在阴暗里生活了很久的蛆虫。

    于是我开始各种别扭,她甚至没往那方向想,只觉得我不知道在干什么,甚至询问我在想什么。

    我怎么可能说出口。我只好说,弟弟是男孩子,他房间大点更好放东西。我不需要这些。

    妈妈跟我说女孩子住在厕所近一些的房间是不是会方便点。

    我抱着一丝微弱的希望,看着她说,不用了。

    她没反对。然后就真的不用了。

    我强行让自己忽略这些事情。我强行告诉自己没事,房间小一些更有安全感。我安慰自己,只要能放得下我喜欢的小书架和桌子就可以了。

    我说服了自己。然后真的不在意了。也可能是,我真的很擅长让自己忽视自己的情绪和需求,我真的很擅长说服自己喝一切和解。

    我真的很擅长欺骗自己。以至于我很擅长对所有人撒谎,包括自己。但我对所有人说,我不擅长说谎。

    我就是天底下那个最大的骗子。我是卑劣的匹诺曹。

    于是那天起我就很期待新家的装修,几乎每一周我都会问一下,什么时候装修好,什么时候我能住上新家。

    为了不让妈妈产生压力,我每次都要伪装得很不在意,很轻描淡写。其实我急切得不得了。

    本来妈妈说一年就能好。可是一年之后又是一年。装修总是出现各种问题,柜子要求量太大太贵了时间要花很久付不起款等等,装修一下付一点款,直到我大二,才彻底装修好。其中有妈妈大一一直谈到现在的男朋友出的力,我喊他伯伯。这个以后再说。现在先讲房子。

    这个房子直到我高中毕业都没有盼来,直到我大一大二的寒暑假都没有自己的房间。

    说起来很荒谬,一个大学生,竟然到现在都还在和很多人共用一间屋子。没有自己的床。没有自己的世界。也许有人比我的条件更差,但是,我不在乎别人。我只在乎自己受了这么多年的委屈,我第一次展露自己的愿望,我一定要实现。可能听起来真的很不懂事。但是我真的拧巴了太久了。

    做了这么久女儿姐姐外孙女外甥女,我想做一回自己,在自己的空间里。

    我太想要一张只有我躺过的床,还有可以自由选择是否上锁的房门,以及只有我允许别人才可以进来的房间。

    当2024年暑假,我大二结束时,我终于扑上了这张床。尽管这个房间它很小,它有两面开窗,它因为美观需求只能安装百叶窗早上根本不遮光,但我感到了无比的欣喜。

    那天晚上我枕着枕头,睡在我的床上,流出了眼泪。也睡得很香甜。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难过。但是对于一个整个成长期、少年期、青春期都没有自己空间的女孩儿来说,这简直就是最好的礼物。

    我看着自己的衣柜装满了自己的衣服而不用紧巴巴一层叠一层,看着墙边的桌子和抽屉里的首饰收纳盒,看着可以自己控制的空调操控面、床帘开关和台灯遥控,露出了我这十年来最真心的笑。

    我这个人可能真的是受这件事影响太大了,导致整个人都有些切片。出了房间门我侃侃而谈好像很开朗落落大方。回到房间内我沉默不语,一个表情都不愿意有,甚至都不愿意回应门外妈妈他们的询问,假装自己还睡着。

    说实在的,这么久以来,我都不知道在房间里的那个沉默不语的我,是不是也是一种伪装。

    我是不是在这间房间里,依旧不是我自己?

    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毕竟我是个骗子。一个对自己撒谎都能毫无察觉的匹诺曹。

    我希望有天我真的能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这是衷心的,诚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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