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妥了结伴的行程,埋头吃饭时,房间一时陷入了一团悠柔寂静里。
餐后,林慕南动手收敛起餐余垃圾,拿了三瓶成品花式蜜茶,给谭霏儿的随从也增补了一瓶。
两人对谈经过了稍许停歇。
接过林慕南递来的餐后饮品,不知道谭霏儿才从哪片思绪中抽离,重又与林慕南攀谈起来:“那个,就是木器刷漆这个活,如果我动手弄的话,你看能弄得了吗?”
“像我这样,以较低的水准完成这项工作并不难,慢慢做,你也没问题。”林慕南回答说,又问,“怎么,要试试吗?”
“我给你帮忙吧。”
“好。”林慕南爽快应下,从介绍工具开始“教学”,“这是水性木器漆,这是排刷、砂纸、量桶、量杯、纯净水、搅拌棒。咱们给漆料兑水稀释一下。木器表面现在已经打磨光滑了,接下来用排刷蘸了漆慢慢地刷就行,每一刷要朝同一方向,每一层刷得薄些,可以多刷几次。我示范一下,接下来你试着操作。”
相识了很多天,这是第一次,林慕南看到谭霏儿如此专注地从事一项工作。
第一个木板凳,林慕南只在做示范时候刷了一个面,剩下的都是谭霏儿独自完成的,跟林慕南刷完另一只木板凳用时差不多——用小巧的羊毛排刷,一薄层一薄层地连着把刷漆工作做完。
夏青璇和魏聪聪两人敲门进来时,林慕南两个正分别俯趴下去对着两只木板凳的各面细瞧。
夏青璇忍俊不禁:“你们这是在练体操吗?”
林慕南循声回头一看,立即起身来迎:“青璇,阿聪,你们吃完饭了?刚刚刷完漆,想检查一下有没有漏刷、起泡、流坠等缺陷。漆迹未干,更方便补救。”
顺着林慕南手指,夏青璇看向两只木板凳,海波般的幽蓝上方橙黄漫溢,映入亮晶晶的眼眸里:“你们刷新过的小板凳很漂亮。看来霏儿的动手能力也很强。”
谭霏儿也从地上爬了起来,像被隔离在某种结界之外,人多了反而更寂寞。
“晴蓝呢?”林慕南朝进门处多看了几眼,确定只有两人进屋,根本没接续关于谭霏儿的话题,倒先询问道,“你们没有一起回来吗?”
“晴蓝练琴去了。特意要我知会给你,说她得完成了功课再来招待客人,提醒你可要尽好地主之谊。”
林慕南依然没顺着话茬把关注点向谭霏儿转移,反而口气亲昵地嗔怪起没有到场的张晴蓝:“就她呀,还提醒我天气冷呢,才由室外进到屋里,也不等暖起来后再弹琴。”
“张同学确实没有乱提醒,”魏聪聪插话说,“南南,又一轮寒潮过境,就这么一餐饭的功夫,气温爆降了至少十度,真该加衣服了。”
夏青璇则说:“可能每晚在固定时段练琴,已经成晴蓝雷打不动的执念了。”
林慕南迎着夏青璇似慨似叹,随后又委托魏聪聪道:“对了阿聪,劳烦你下楼买几个电热水袋吧,咱们在暖气供应之前先接个短。”
又被忽视了!只为一些鸡毛蒜皮琐碎的事。
在林慕南一如既往有礼有节、不卑不亢、兼顾每个人的态度上,谭霏儿再一次验证了自己并不特殊的事实。
不像谭霏儿身边的随行人员那样专注于她而冷落一切旁人,但凡场景里加入了其他伙伴,林慕南总是一视同仁的,又或者一视同仁只是表象,他内心真正亲赖的反而是别人。
“那个,”谭霏儿抿了抿唇,出声道,“我先走了。”
林慕南这才复将注意力转向谭霏儿,也不挽留:“你身边有伴,我就不远送了。我帮你按电梯。”
耍了几次脾气也没任何改善,谭霏儿自己倒先没了大发雷霆的精力,仅是音色微凉地:“你要记得约定,别忘了联系我。”
林慕南挥了挥手:“不会忘的。”
电梯门在眼前缓缓关合,标识轿厢所在楼层的数字逐个下降。
林慕南调转回身,在电梯间,与跟到后头不远处的夏青璇四目相对。
“去看看吧。”夏青璇先开口说。
“什么?”
“不是答应给晴蓝陪练吗?善始善终才会少留遗憾。”
“刚刚餐间,晴蓝是不是跟你抱怨了没遇上一个尽职尽责的陪练?”
“晴蓝满心惦念着报答,哪儿会有抱怨!她只是跟我说,你又提起了要她回雷修大师那里学习的事。”
“晴蓝有心理障碍,这个我知道,我不想勉强她。只是当时话没说死,雷修大师那一方我也知道,他一直在等最后的决定。”
“晴蓝说她愿意继续跟随雷修大师学习。”
“看来我在这件事上的热情多少给了她一些压力。”
“光这么想你可是小看晴蓝了。”夏青璇笑着,“她说,选择再回雷修大师那里学习,不仅是对你为她筹谋的领情,更是对她自己艺术生命的负责。”
对于这个结论和动因,林慕南多少是感到意外的。
电梯门再开,从中出来的是魏聪聪,手里提着一只大号的购物袋。
“青璇,你拿一个暖暖手。”随着林慕南的话音,魏聪聪递出了一盒电热水袋,林慕南伸手又接取一盒,“我去看看晴蓝。”
戌亥之交,喧嚣渐稀,练功房里灯光和琴声一样清透,填满了一整个空房间。
敲门声没有打断张晴蓝的琴曲,林慕南在旁边给电热水袋充了电,等张晴蓝停下来时才上前递到手边。
“谢谢林哥。”张晴蓝斜仰着头清甜地笑。
“以后手很冷的时候,不要高强度用手。”林慕南告诫,又进一步解释,“按照热胀冷缩规律,冷时关节间隙缩小,关节面互相摩擦加剧,损伤要比温度适宜的时候大得多。道理一说你就能懂。”
张晴蓝摸了摸后脑勺:“被你一讲还真是这样,我自己先前完全没想到。”
“入秋后一天比一天冷,等入了冬更是,弹琴之前都先暖暖手吧,用暖水袋暖一暖也好,或者准备一盆温水泡一泡手。”作为陪练,林慕南提醒得也算事无巨细了。
张晴蓝则有些羞赧:“林哥,我就是心急,偶尔忽略兴许是不打紧的,以后尽可能地去避免。”
“我知道你并不娇气。但是晴蓝,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手是你的一件乐器,你看出来了吗?喉咙也是乐器,肺也是,眼睛、耳朵、颅骨直至整个身体都是一部乐器,独一无二,养护好它,像珍爱艺术生命一样珍爱它,是乐艺人的珍贵操守。”
张晴蓝若有所思地,探幽一样,像迷失在了什么秘境里。
后来,悠悠琴曲奏响了很久。
压着晚上十点钟的节点,张晴蓝的手机铃声响了约摸十秒钟,后几秒明明手机已经握在了张晴蓝手里。
“怎么不接电话?”
“是我哥,不用接,下楼就行。”张晴蓝随口说完,蓦地心生一念,“他不知道你也在,我得回电话叫他上来!”
林慕南笑了笑:“不用了,快回家吧,别让你哥等太久。只是,文武之道一张一弛,你记得妥善安排。”
张晴蓝点头:“林哥再见!”
嘴上应着是要出门,张晴蓝特意到曲屋五号与夏青璇道了声再见。
林慕南回自己的工作间喊上魏聪聪,又拎了件毛呢大衣,在走廊追上送张晴蓝出来正在返回的夏青璇。
“青璇。”
夏青璇调回头来。
隔着一截狭长走廊,就像隔着时空隧道。
“借你件大衣,今晚先凑合着用。”林慕南示意臂弯处摸毛呢大衣,“曲屋五号的衣柜空着,下次再来记得带几件衣服搁里头备用。”
林慕南回到天佑庄园已经是深夜了,刚刚换上内服,就听到敲门的三响。
“是阿黎吗?”林慕南调低了门外听筒的声音,外放出去像是耳语,“还没落锁呢,你先进来。”
门被缓缓推开了。
林慕南所料不错,来者确实是邓黎,精神状态明显不怎么好。
林慕南主动开口问候:“阿黎,中毒症状缓解了吧?怎么不多休息?”
“我……”邓黎咬了咬牙,“南南,我想好了,我想到夏国学机械工程。”
“只要你想好了,我和靖乾先生都支持。”林慕南面孔上无波无澜,顺着这个方向帮忙筹划着,“要不你先休整一段时间,再前往夏国上一年语言学校。离学年初还有一段时间,你到夏国可以边学习语言边备考。”
“休整……三五天就够了。”
林慕南点头:“你身上余毒未清,走之前就不要再做事了。”
“南南……我……”
“留学的事我帮你安排。咱们这项经费很充足,你不要有后顾之忧。等你身体再好些,我为你摆一场饯行宴。预祝你一切顺利。”
千言万语,邓黎只觉得全数堵在了喉口,而后多年还在遗憾怎么就没说声“对不起”,还有“谢谢”。
林慕南所承诺的那场饯行宴,最后实际上是由林靖乾出面布设的,如此规格,也算对邓黎足够重视了。
宴席后半程开始导向离别,林靖乾对林慕南说:“南南,阿黎为你工作这么些年,有功劳,也有苦劳,你要念他的好。”
邓黎第一次跟林靖乾开了句玩笑,他说:“我没有功劳,苦劳也谈不上,这些年最辛苦的事就只有给南南排课,主要是心里苦,因为靖乾不时就会过问,我一听到靖乾先生的问题心里就打颤。”
林靖乾扬唇笑了。
邓黎陪笑,却笑出了满眼泪光:“靖乾先生、南南,认识你们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