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黎离卞前晚,在自己房间最后一次接待了林慕南这个常客。
分别在即,相比于瞭望未来,一不留神就易反复地陷进回忆里。
“南南,其实我才见到你的时候,我知道,你并不喜欢我。”递上一杯温热的可可奶,邓黎退远至写字台的配椅上,瞧着端坐于飘窗榻边沿的林慕南,追忆起初见。
“说不喜欢就言重了。但或许,人生确实没有那么多一见如故,小孩子更是喜欢亲近熟悉的人。”说着想着,林慕南自顾自地笑了,“在我还是幼童的时候,看一眼就能喜欢得不得了的,恐怕也就是金刚那样更小的小东西了,蛄蛹蛄蛹地,一看就很有意思。”
“我虚长你几岁,那时从我的眼光看到的你,也是萌态可掬。”
“你的眼光应该就像我看金刚这种小动物。”
“还是不一样的。”
从初来第一天,邓黎就知道对待林慕南不能掉以轻心,越是在他幼小的时候,越需要投之以十足的谦虚谨慎,反而等他的心智逐渐健全,可以自行对别人的好歹善恶做出对等反应的时候,那些打击羞辱、责问刁难一类的行为逐渐才会获得更大程度的自由。当然,那时候已经鲜有人会去做这种惹是生非的事了。
初来天佑庄园那个晚上,邓黎站在林福音的身后,第一次见到林靖乾,后者还向他点了下头算作打招呼。
上了一天班回来,把小儿子拉到膝前说话,原本是个很美好的场景,林靖乾突然偏头问林福音道:“林总管,你看,我儿子怎么怯生生的?”
林福音几乎打起了冷战,“我儿子”这个称呼很微妙,它明显地把“我”和“我儿子”划为了与交谈对象不同的两派,而以往称孩子的名,那才是和一个人提及第三方时不划分派系的表述。
林靖乾和颜悦色之时尚且一身威严,神色严峻时更是泛着威压,管家不知做何回答,凭本能回道:“要不调查一下?”
“查把。”林靖乾说,“查清楚了,是不是有佣工在带孩子的时候私底下给我吓唬来着?”
管家这次迅速回道:“我立马去查监控。”
“行,我在这儿等着。”
林靖乾既已表示当场等着要答复,管家几乎集合了所有可供调用的佣工,手头工作统统放下,一齐检查林慕南所在的监控画面。
先只检查这一天的,由早到晚的时段,给每名佣工分配了一刻钟时长。
事实证明,林靖乾的感觉是准的。
不消一个小时,管家带着录像和涉事佣工向林靖乾做了汇报。
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林靖乾幽幽地开口了,他说:“一个三岁的孩子,对比任何成年人都处在质的劣势,唬住他倒是简单!怪我早该讲明的话到现在才讲明白,南南是我第一个孩子,我对他寄予厚望,如果他还没有能够成材,倒先习惯了害怕,那可就误了我的大事。”
当天晚上,涉事那名佣工就离开了天佑庄园。
参与到查看监控工作中的其他佣工就都知道了,林小公子是不能吓唬。
也许就像国际贸易中著名的“幼稚产业保护理论”:去保护国内尚在起步阶段、技术能力薄弱而难以与国际成熟产业相竞争的新兴产业,为其发展争取时间,使其逐步具备在国际市场中竞争的实力。(1)
有关于初见印象,林慕南的记忆多少有些模糊不清了,听邓黎赶紧声明他这个小幼儿与小动物大有不同,只是淡淡地一笑:“人非草木,长久地相处下来,人跟人之间的感情总会越来越深。阿黎,你在我的生命里,既已存在,就永远存在。”
“我懂你是待我不薄的,也因为你,见识了朴素的‘人情味儿’所具有的辛温走窜、通经活络的力量,这种东西,在任何群体中都难得可贵,何况林顾宗门庞大幽深。只怪我……太易随人吹拂,不够有定性,不懂得拒绝。”
“对你这么多年来的关照,我永远感怀。而你这句自我评价,我看来也还是很精到的。既然说到这里,小别前夜,我冒昧赠你一言。”林慕南说,“阿黎,任你温吞柔软,都无谓好坏,只是,你要能识得清利害攸关,你要能保护你自己。后头的这句话,是晓闻女士曾反复告诫过我的。也许咱们本质就是一类人。”
“就算笼统划到同类里,你天然是出类拔萃的那个。你的赠言,我字字铭记。”
“那么以你的能力,也就不需要家里再担心什么了。”
“家”这个字实在太易挑动离人情绪,花费几个夜晚穿起的铠甲像是一瞬间有了缝隙,邓黎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南南,我其实不舍得走。”
“引弓这么久了,箭总要射出去吧,我也不想你总陷于日常的琐碎里,”林慕南始终是笑着的,目视前方,“你就当这是一场耗时有点长的研学旅行,夏国是一个巨大的博物馆,你好好游览。我们等着你学成归来,再相聚。”
邓黎眼里像超新星爆发般骤增的亮度降了下来,发出的声音依然微弱:“那你……你们等我回来。”
“当然。林门一直在你的后方。你回来,我,还有靖乾先生,我们都在。”
邓黎悠悠地叹着:“我……事到如今……”
车轱辘话实在没有必要来回说了,林慕南淡笑着打断了邓黎:“谢谢你的可可奶,阿黎。明早阿甲去送你,此去隔山海,你自己珍重。祝你今晚睡个好觉。”
“那我们……那我们……就在这里告别,来日再见。”邓黎起身,一直目送着林慕南出门,直到门扇关合,复将目光定在空掉的可可奶杯。
林慕南从邓黎的房间出来,直奔回环廊道一个特定的位置,经窗看着邓黎收拾行装,直到他的窗口拉起了帘子,灯光熄灭。
程甲和魏聪聪悄然来到身边。
“明天送别阿黎以后,”林慕南叮嘱,“你们也要多联系。”
“知道了。小公子,檀奴服装工坊送来定制的衣服。”
“青璇的也一道送来了吗?”
“也送来了。要不要明天一早,我给送到友谊大道五号院去?”
“送去吧,明天启程远航,她要中意正好可以选择带上备用。”
“那个,你托长亭先生以随时可能有出差任务为由,要求蒋白槐准备好护照和签证,等我垫后随行时,要带着他吗?”
“有没有他的事还不一定。过几天再说吧。”
次晨,在邓黎启程之前,由魏聪聪陪同着,林慕南不到六点就已经到达了沥央大学正门口。
由易繁姿开发出来的暮光色系布料,被檀奴做成了新服,林慕南试后格外满意,这次出门就穿在了身上。
左菁华和夏青璇没穿同一系列,但都声称把新服带在了行李箱里。
六点半,十九座的中巴车从沥央大学出发,带着天南星学会的副会长石琤和十六名会员驶向开边海岸,计划十点钟准时乘坐邮轮出海,开启新一届环球科考。
天南星学会给所有会员都统一定置了阳台房,两人一间,副会长石琤为自己选择了张明昆作为室友,其余成员们无论个人经济状况如何,谁也没有自行去升级舱房。
房内明窗可以开启,放下行李,林慕南首先打开了窗,立即有海风涌进房间,带来久违的深海的气息。
陆地消失于视野,放眼全是汹汹大水。走出人工建造的城池营垒,才见自然的苍茫博大,不由得人不心生敬畏。
左菁华自行去办理了邮轮上的付费网络,回来时手上拎着一提啤酒。
林慕南循声看一眼门口,又看了看时间,说:“阿黎也该登机了。”
轮船在海,飞机在天,前途漫漫,半凭风云半凭舵手。
人寄身于天地之间,相比于自然伟力,实在与蚍蜉无异,若有心恣意地驰骋它一程,唯有伺机而顺势。
左菁华从林慕南背后的窗口看海,也生发了同样感慨:“‘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2)晓闻女士说,和风雨雷电不一样,有生之物,它所有的飞翔全都是为了最后的回归,区别只在于那‘五日’可能因为各自时间尺度有别而长短不一。等一个彼此的‘五日’周期的公倍数,再见面都会有更坚强的翅膀,想来挺浪漫的,你说是吧?”
“她说的‘所有的飞翔全都是为了最后的回归’,到了现在,你觉得这个世界是这样吗?”
“没有什么可怀疑的吧……外出狩猎为了回家开饭;闯荡世界为了衣锦还乡;出征为了凯旋;落叶总要归根;死亡和一切破碎全不能断绝原子在各式躯体及物体间永恒的辗转,当形体逐个地分崩离析之后,大家的原子仍会相遇,我们甚至有可能在下一轮排列组合时融为一体。”
林慕南随列举的深入淡笑着:“好像很早之前读过一首诗,大体也持这么个说法,当时觉得那诗字词韵律本是凡品,最终胜在了意境,现在回想还在被这种宇宙级的浪漫主义感染,也仅此而已。只有听你列举到这,想象才跳出窠臼,我现在怀疑宇宙中真的有些东西一次次投入轮回,死亡和破碎都是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