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得同意后,林慕南就在他自己坐过的独石旁耐心地等。
简云舒余光里,那个近在眼前,恰又伸手够不到的地方,好似芝兰玉树岸然,与朗夜幽谷、寒雀孤鸿相映绘为一画。
经过有的没的那么一番攀谈,外加几乎一个小时的休整过后,简云舒似乎不再如初时那般全身弥散着极致的倦怠,眼见是有了些许逃出生天的意愿的,可跟在林慕南身后择路下山的时候,她的步子慢得像荡不起来的秋千。
林慕南居前探路,三步一回头,不出百步,干脆停了下来。
“姐姐,你累吗?”
不过是被低声地问了一句,简云舒却像突遭棒喝般,悚然一惊,身体摇摇欲坠地,急切分辨:“对不起,拖累你的进度了!要不……要不你先走吧,我们山脚会合。”
“又不是不知道我来做什么!”隔着自己出让的大衣的衣袖,林慕南扶了下简云舒的胳膊,淡笑拒绝,“走路原本不是进度,由你走完的路才是,因为此行,你是目的本身嘛。”
“可我没力气了……”
“没关系,”林慕南目光四下寻摸着,选中一面光滑石板,“那边先坐吧。”
简云舒定在原地:“林慕南,我是一个在逃犯,你知不知情?”
“所以,你要听听看正义的审判吗?”看得出简云舒正处在神经极度敏感的状态之下,林慕南面容不显不露,像身后山坳处的火山湖那般如镜清平,虽有心试探她的意图倾向,但一开口比岩缝迂回的风更加地轻恬,“还是想继续逃亡?我能帮你做点儿什么?”
“你不害怕?”
“你相信吗,我通过背景资料与你神交已久,已经预设了和你一致的立场。当我是朋友吧,不是敌人,也不是了局外人。”
“你这是……何必呢……”
林慕南还惦记着自己看中的那面石板:“过去坐吧。反正山脚就在那里,走一步近一步,走不动就坐下休息。”
“可以再走一段。”
“也行。”
简云舒自行表示可以继续再赶一段路,也没依赖林慕南给以搀扶,比之先前倒是加快了些许的脚步。
夜更幽深了几分。
花落有声。
一阵来自电子设备的音乐声渺远而令人难以忽视。
敌我不明,林慕南赶紧关闭了手电筒的光。
听脚步声,所来显然不止一人,更像是三至四人。
林慕南示意简云舒由石径上转移至灌木丛里。
“快到湖边了,先前一晃好像看到了一点亮光,兴许还真能让我们几个找到那女服务员。到时候扈二爷的重赏下来,请你们去县城里泡吧。忌妒了吧?还不出声了!靠,又断了,该死的信号!”
“你也不想想,要不是这该死的信号,咱们可能跟着扈二爷占山为王吗!”
说话声渐近了,伴着铁棍朝石径两边敲敲打打的声响。
半晌,又是先前打电话那道粗粝的嗓音,朝一行人等叮嘱道:“拿火门枪的,一会儿找见了人,先往腿上开两枪。”
“动静会不会大了点儿?”
“扈二爷已经打点好了。”
趴伏在黑暗中屏气凝神,林慕南更敏感于简云舒的颤抖和关节弹响,以及树叶在夜风下摩擦的节奏感,还有人的脚步踏过石阶的震颤。
林慕南突然想起来,初至纡水就曾目睹过几名莽汉去主题场馆内的咖啡厅找茬“砸场子”,咖啡师阿满称其行动必然出自这里地霸的授意,就是不知道当天砸场子的幕后指使是不是这些搜山打手口中的“扈二爷”。
“砸场子”是奔着刁难阿满去的——那年青的咖啡师和某位地霸都钟情于同一个姑娘。
阿满早先已经被姑娘拒绝了,背后的地霸尚且不依不饶;而己方两位,一位是任务标的兼“杀人犯”,另一位怎么看也算“帮凶”了,那边交待着遭遇即开枪,先发制人,也算顺理成章。
轻叹一口气,直到耳中再没有关于那些巡山打手的任何声息,林慕南站起了身,招呼简云舒:“够远了。咱们也走吧。”
“你也听见了,”简云舒说,“这些人无法无天,避得开自然好,万一正面再遭遇上,你走你的,不要管我。”
“先不说这个了……小心台阶。”
“我已经记着你的好了。”简云舒固执地坚持。
先前聊至动情,简云舒脸色灿如云霞不足为奇,而现在默然慢步,仍然双颊潮红,林慕南不由地猜测:“你发烧了?”
简云舒承认:“嗯。”
这刚走了约摸一二百米,林慕南只得另寻摸了面光滑石板:“这边,先坐一下吧。”
简云舒坐在石板上,病状不见缓解,半晌,她慢慢躺了下去,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林慕南帮她压了压两侧衣襟:“这么冷吗?”
简云舒躺在石板上,像经历着千锤万凿,灵与肉皆是。
地狱淬炼般的痛苦中,简云舒依稀听到“怎么病得这么严重?不太像简单的风寒感冒呀……张嘴。”
一瞬间,地狱好似被撕开了一道口子,依稀窥见一束天堂的光。
勉力控制着口周围肌肉,咬牙切齿地,简云舒完全不确定自己是否成功把声音发了出来:“什……什么?”
“万能药。”
“那个……磷凡,你给的剂量远远不够,我近期都是一次三粒,上一次是四粒。”
“那你怎么不早说!”林慕南赶紧去掏捡来的药,“给,先缓解不适要紧,还有剩余的话你就自己收着吧。”
简云舒哆哆嗦嗦地接过药来,试好几次都没能把手送到唇边。
林慕南只得伸手准备拿过药来,代简云舒塞进她的嘴里,后者就在这时脸色蓦然一变,抬手即将药品扔下了山崖。
猝不及防地,林慕南惊喝:“你这是做什么!”
“算……算了吧……我这一生,反正也毁……毁了……就……就毁了吧……你……你走!”
林慕南后退了两步,站得笔直俯瞰这个药瘾缠身的女人,突然就想,时间完全能够彻头彻尾地改造一个人,蒋白槐那样固执地想要追溯至过去,终究是要失望的吧!
“你先走吧。或者天亮以后……带着些同伴再来寻我,我……我等你。”哆哆嗦嗦地,为林慕南此时此刻背过身自行离开这样的选择,简云舒帮忙找了一个足以免责的理由,让其面对伙伴的探究或者内心的拷问都不至于显得狼狈和底气不足。
林慕南不爱强求。幼年时曾徒手抓住过一只小老鼠,林慕南想养着它,见小东西实在排斥,于是很快就放它走了。童年时撞破了归若水的身体缺陷,归若水心理障碍难以克服,自此对林慕南处处回避,林慕南就被动地任由这个伙伴与自己日渐疏远。他从顾晓闻那里学到过古代夏国的一句谚语——强扭的瓜不甜——他始终牢记。
成长至今,已经快满十八岁了,不管措辞和面色能有多宽和,林慕南历来所接受的教育本质上仍是一种强人教育。
正基于此,林慕南曾经才会在发言时脱口建立起一个“行星系美学”。
他说行星是一种很美好的天体的时候,再不像小时候捏着小耗子说“好可爱”一般地,仅做感官判断。
“行星永远坚定地绕着某个发光的星星转动,其他不发光的小星星又绕着它转动,有规律而不混乱,力相纠缠而不过度亲昵。”在去年年初的青年子弟榷谈会上,林慕南是这么说的,“一个君子应该有能力追逐光,也能有一定的号召力。诸夏联邦古话是说,君子和而不同、周而不比。
事实上,关于君子这个引自古代夏国,发展至今,寄托了一代代有志于修此凡身的信徒们对于完美人格的终极想象的这个概念,林慕南还听说过更多的主张——
比如“君子挟才以为善”、“君子坦荡荡”、“君子求诸己”、“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
一个人总要为自己的生命承担起主体责任,林慕南坚定地这么认为。
诚然人生中寥寥的第一层级的那么些个亲友仍然无法等闲视之,而除此之外更浅缘分的人,林慕南觉得没有必要执意强留,至少没有必要由自己越俎代庖地去做强留的动作。
自己没有生存意志的人,难道谁还能替他活着吗!
林慕南眼见简云舒丢掉致瘾的所谓“磷凡”心里有气,愣了半晌,眸子大约生腾了些许的冷意。
花落有声的寂静里,简云舒咬牙切齿的声音又起:“最起码,现在这个档口,留我自己吧!求你!”
林慕南居高临下看着膝前躺着一个人的这面石板。
浓密的长发中露出简云舒苍白的脸,在这黑灰的世界里,像一面冷冽的镜子。
电光石火地,从这摄人的镜子里,林慕南突然像看到了袁佳姒的脸——瘆人的苍白、冰冷,优柔而脆弱的一张脸。
膝关节不由软了一下,林慕南不受控地后退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