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慕南点点头:“弦外之音我听到了,也发现了,咱们连练书法都爱写‘卑以自牧’的意见领袖,其实有最高的自尊感和配得感。”
“听得出‘弦外之音’是顾门给你的天赋,懂音乐挺好,里面有世界运行的道理。”林靖乾提了提眉峰,“对了,音符如果只一味地卑下而没有高昂,那也成不了乐章,你说是吗?”
“卑以自牧,用谦卑的态度涵养情操,是这样吗?”林慕南说,“我突然想到,一个人假如从没爬出谷底,哪里需要总提醒他,目光要能看到低处!”
“我倒觉得,这原本是你早就知道的道理——所有的突然发现,无非就是知道了你原来是知道的。”林靖乾笑了,像春水荡漾,“否则我通情达理的小公子,怎么三不五时地会变成个摆不平的小孩,甚至让一些长者抱怨‘乖戾骄纵’!当然,这样的评价我是不认同的……”
“爸爸,即使你送了分装瓶和展示架,这次带回来的咖啡,我先前也没想要和你分享,但是现在,我决定赠送一瓶给你了……”林慕南说。
“怎么?”
“纪念咱们俩的惺惺相惜。”
林靖乾茅塞顿开:“既然这样,想着尽快给我拿过来,主动点儿,别等我去跟你要啊!”
“不是有种说法叫‘许人一诺,千金不移’嘛,我又仰赖宗门托举见过了点世面,没有‘万金’诱惑是变不了卦的,爸爸你放心吧。”
“这么说的话我确实不担心拿不到我那罐咖啡了,就是有点看不清宗门的命运……”
“血肉材质、DNA工艺的眼睛,本来就不负责看清命运嘛,爸爸,你千万别被人家捧迷糊了呀。”
“小公子提醒得极是。事物发展轨迹没有完全可知、可控的,”林靖乾总是微笑着,“就像天有不测风云。说起来,前些天,天望独立运行的那个风慕传媒,放出了实拍伯国空苍固沙漠下暴雨的视频材料,你看了吗,还蛮有意思的。”
“我看过了。虽说是天有不测风云,但是这场沙漠降雨还真的有人预测到了,据说私下里约了大望的同事去碰碰运气。”
“那时你和菁华分道回来不久,天南星学会差不多也走到空苍固沙漠了。”林靖乾算了算时间,又猜测问道,“是不是夏青璇同学?”
林慕南点头:“我问过她,她的意思大约是说,这是个概率问题。”
“果然是她啊,那倒没多么出乎意料了。”
“怎么说?”林慕南狐疑地,“你特意关注过她?”
“你上一次抬头看天空是什么时候?”林靖乾不答反问,又增补条件,“不是追随飞机、风筝或者一只鸟,就只是单纯地去看天空本身?”
“一时想不起来了。”
林靖乾搁置了突然的这一问,跳过本回合去回应上一个问题:“我对夏同学,倒也没有特意关注,主要是间接的了解,也看得出她身上有爻族名流的风度。”
“爻族人跟咱们卞人观念、生活方式大同小异吧?”
“爻族人尚简,生活有种被‘奥卡姆剃刀’(1)修剪过的简单美。浮皮潦草地看不出来,有机会的话,你可以去爻区住一段时间,感触就会比较深。”
“如无必要,勿增实体……”林慕南琢磨着,“就是能用传统炒勺、汤锅、蒸饭煲做出来的饭菜,就不用烤箱、饼铛、面包机、空气炸锅和炒菜机器人来做,对吧?”
“太贴切了。”林靖乾十分地认可这个比方,明显地愉悦,“我记得《庄子》天地篇中,庄子借一农夫之口说过一段话,‘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机械示范了怎么机巧行事,进而催生出机巧之心,然后投机取巧甚至急功近利得多了,人在不知不觉中会被异化,再不如初始那样纯良和扎实,等到心神不定的时候,就离世间大道越来越远了。”
“这套理论倒蛮有意思的……”
“是蛮有意思的,还能拿来修正一下行路的偏差。其实,这样借以立一家之言的著作,诞生就为了阐述道理,或者表达一种态度,孤立地看不免教条。真实的人生,多元价值错杂交织,容错率又大,根本不必那么束手束脚的。”
林慕南深觉有理,却不明白:“可是,这跟夏同学预测出了沙漠降雨有什么关系?”
“现在的人早就习惯了提前关注天气,不过我们主要依赖气象部门发布的天气预报,而我所接触的不少爻族人,一天都要看好几次天空。”林靖乾说,“我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也相信它与人总有一气相通。”
“爸爸,你说的只是天气吗?还是自然奥义,兴衰治乱的逻辑,或者冥冥的命运?”
林靖乾于是又笑了,抚了下林慕南搁在扶手处的手肘:“有那么好几次,我几乎以为,我家小孩,比孔夫子的得意门生颜回还更有悟性。”
“这偏误可能是种人性的弱点,甭修正了,我多赠你一罐咖啡,纪念咱们俩的同病相怜。”
“哦,同病相怜呀!你也是不咋谦虚呗?”
“真是不好意思……”
林靖乾含着笑,等到它自然散去,站起了身,走到窗边,突然说:“南南,这两天……再去看看朱磊吧。”
林慕南心生不祥之感:“怎么?难道他的病情恶化了?”
“一昏迷就是好几个月,本来就该随时做好最坏准备,罗彬亲自主持救治,死马当活马医,能试的办法都试了,奇迹没有发生……终究是要放他去的。”
“至今都没有确诊吗?开始我还猜测会不会是埃博拉。”
“我也担心来着,所以起先你直接接触到血污,大家都很紧张。不过后面大概也看得出,接触传染的概率并不大。”
这一夜,林慕南始终浅眠,不知过了多久,忽地就醒了,再无睡意。
伸手不见五指。
林慕南涉夜出了门。
深冬,早晨七点还不亮天,五点多自是夜色苍茫,一路共计遇见了一单一对三个晨练的人,余程只有路灯为伴。
到达左记医院所在街区,随后是就着交通灯放行的路线,从左记医学研究院的地下车库驶往前方左记医院的。
大约是门禁系统检测出了林慕南行踪,左菁华突然提请了通话过来:“南南,来找我吗?”
“你咋不睡觉呢?”
“今天不知道怎么醒得早,你呢?”
“我要去趟医院,不去研究院那头。”
“我去找你吧。”
“你接着睡吧。我到了。去看看朱磊。”
“负一层通道密码7591,还记得吗?地下车库里,时不时地,总有不相干的人瞎游荡。你进载车电梯里,直接上楼吧。”
“有不相干的人瞎游荡?”
“所以你从载车电梯走。快去快回。早餐想吃什么,我来准备。”
“就吃食堂吧。”
按左菁华嘱咐从楼上车库出来,林慕南径直往监护病房走过去,百米长廊,呵气可闻。
护士台在长长走廊一点,于周边昏黑中兀自地亮,也无人语。
朱磊的病房门是虚掩着的,没被关严。
林慕南略感反常,心不觉地往上提了提,推门进入病房时加了几分小心。
借着医疗器械屏幕的光面,以及墙壁上并不足以有效照明的阴幽蓝光,林慕南惊见一道暗影正蹲伏在床头,暗自捣鼓着什么。
林慕南原本提着的心蓦地更紧,抓住对方伏身的劣势,冲上前猛地向后抄其双腿,对方重心不稳前扑,林慕南屈膝压住其后背,反剪其双手,厉声问道:“你做什么?”
那人没有说话。
林慕南扭转那人身子想看清其面孔,紧急关头,朱磊身上的监护仪器竟然齐发警报。
林慕南身体不觉有趋向病人的动作,那人趁机反挣,不过终未逃脱。
林慕南一上手就用拇指和中指准确剋住了那人两腕脉搏的地方,既限制关节运动,又阻碍了血供削减臂力,加上林慕南不为人知的纲视能力,能将复杂事物抽象看成简单的力学机械组合,所以,三分力用在点子上,纵然千分力也难撼动。除了幼时在遗暂点里遇见的小鬼头,还没有别人能破林慕南的纲视布局。
潜入者即便挣扎,也始终没有改为更容易搏击的正面相对体位,但撕扯间,有那么一瞬,林慕南看清了对方的一只眼睛,大而圆,外眼角低于内眼角,眼神锐利、阴冷。
也许受扰于床边的冲突,昏迷了足有一年的朱磊突然苏醒过来,稀里糊涂扯掉了氧气罩,然后“嘭嘭”两声,仿佛输液瓶、湿化瓶之类的玻璃制品被摔到了地上。
此刻当然抢救病人事大,而病房内蓝光阴幽,视力受限,林慕南直起压制潜入者的膝盖,拽着那人想去打开床头的局部照明灯,然而不知朱磊慌乱中抓住了哪根线路,绊其腿脚,林慕南膝盖一弯,便直直地往满地碎玻璃片中跪去。
电光石火的瞬间,那人挣开控制,居然伸手稳稳扶了林慕南一把,将他拉扯得后摔在远离玻璃的方向,趁机转身逃窜出门。
林慕南追着那人到病房门口,“啪啪啪啪”按亮几盏大灯,只瞥见那人一纵而逝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