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无云,皓月高悬,霰般的月华穿过薄薄的窗纸,给温暖的烛光镀了层轻淡的银。
舟渡的力量一点点侵入这具身体的四肢百骸,微裂的骨骼拼接连合,破损的内脏慢慢修复,更加有力地跳动,周身经络也一点点地扩展、变宽——这样更有利于舟渡操纵身体。
漏断人静,榻上之人微蹙着眉,手指稍稍抽动。
舟渡艰难地撑起身体,因为一直躺着,有些使不上力,眼前清晰时便见白衣之人正坐在不远处的桌边品着茶。
“你醒了?”关玉穿着内衬,素净的白衫披于肩上。
舟渡上下扫了眼面前这个闲坐喝茶的素人,五官挺俊,身子被那件长白衫盖着,修为约莫在筑基。
“是你救了我?”舟渡说。
“你是什么人?”关玉放下手中的茶,“你身上有一股极重的怨气,凡人沾上一星半点都有可能疯魔。”
舟渡醒前便已想好了一套说辞。
他不由得唉叹,起身走向窗边,推窗,浓浓的月华堆积窗前,铺成一块银毯。窗外人家只有零星几盏灯还亮着,天凤庙的香烛还亮着,无时无刻不在为痛苦之人祈福。
“我姓舟。”他望向房内的道长,那人的眼中映着烛光,温和、曳动,“舟南,字渡。”
关玉知道修真界有一家族,族姓为舟,世代从商,旗下财产无数,最有名的乃是传闻可以以一己之力撼动天下之财的——青南局。
舟氏势力遍布修真界与凡间,其影响力与当世几大宗门不相上下。
“我本是舟氏公子,外出时不料遭人暗算,沦落至此。”说到这儿,舟渡低眉看了眼自己身上的破衫,“有人将一道极为恐怖的怨气打入我的体内,幸好天无绝人之路,我曾逢缘修习过一门功法,恰好有办法将那怨气封印的我的识海内,但我也因此灵力尽失……不过好歹留了条命。此后我与族人彻底失联,流落在外……”
舟渡黯然片刻,如果不是因为面前这位道长插手自己的事,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冲动暴露了怨气,那他现在应该已经着一身绫罗绸缎成为杨府座上宾了。
一些事在凡间总会变得麻烦不少。
“不知道长名讳?”舟渡恢复了些许神采,像是劫后余生。
“关玉,字玉。”
舟渡对仙门之事并不大关心,除了几大宗门和路人皆知的仙门大事,其余只知寥寥,自然也未听闻有关弦玉这号人物,便客套地回道:“久仰,关道长。”
舟渡倚靠窗边,夜晚清风挟来刺骨的寒意侵袭他的脊背。这危险的感觉让他想起一个烦人的家伙——律京。
他望向窗外,眼底涌起一阵杀意。
只见圆月之下赫然悬着一人。
律京手持银枪司空,皓月之下锋芒毕露,冷冽的银光仿佛一瞬便可乍破月光。
关玉面前的烛光中闪过一道寒光,茶水微漾,随即整个房间被一股浓烈的战意包围,像是在向房内之人示威警告。
关玉拂袖,轻触茶盏,荡漾的茶水顷刻恢复平静。他的目光再次转向窗边,舟渡侧身回望的身影倒真有几分落难公子的样子,这让他对舟渡所言信了两分。
“窗外是何人?”他问舟渡。以他目前的修为还看不出对方的境界。
舟渡阖上窗,收回眼中的杀意,转身望向关玉,道长很平静,对这突如其来的挑衅似乎并不在意。
“道长似乎并不意外。”舟渡答非所问,嘴角微微露出一抹难以捉摸的笑。
“如果那人是来追杀你的,那就有几分情理了。”
虽然追杀之人几乎没有一个会如此高调地向自己的目标示威,似乎完全不担心目标逃跑,而且自己这个无关之人也在他的示威之列,关玉想。
大概天下之大总有那么些难以捉摸的人,关玉选择最大限度地理解他们。
舟渡想了想,不知为什么,每次遇到律京都能和他打上,似乎律京就是专程来找架打的,这在某种程度上来将也算是追杀了。
“道长,他就是来追杀我的一个疯子。”
关玉能感觉到来者灵气正然淳厚,不似顽劣之人能习得的灵气,而面前的舟渡倒挺似这般人。
“道长可否再帮个忙?”
夜已深,凤鸣镇街上没了白日的热闹,变得萧索。
远方客栈掩着门,微弱的烛光透过门窗弥散在大街的空气中。店门口贴着张红纸告示——杨府布善,住店不费。
店小二正在柜台上撑头瞌睡。
忽的,客栈门开了。突如其来的开门声让他一个激灵,瞌睡醒了大半。
来人足蹬云靴,头戴银冠,身后别着一杆白银长枪,枪上一道黑痕徐徐蔓延而下。他每踏一步,小二耳畔都响起鳞甲相搏之声,而那人分明一身布衣。
小二回过神,来的是人又不是来索命的冥界使徒,哪有什么战甲之声。
他跑出柜台,上前迎道:“大老爷,您这是……”他觉得这位不像善茬。
“找人。”律京扔给小二一吊钱。
“诶呦!”小二故作惊慌地俯首接住钱串,谄谄笑道:“大老爷,您找谁?我给您拿房本。”说着便背过身,边跑向柜台拿房本,边将钱串收进胸口。
“今儿住费全免,来的人不少,不知您要找的是哪位……”
小二摊开房本,再次转头时那人已消失不见。
“人呢?”他下一秒摸了摸收着的那吊钱,还在,不是假的。
律京提枪上楼,停在关玉房门前。
一股罡风破开房门,连同对面的窗户也一并大开,发出吱呀的声响。
房中烛灯熄灭后的白烟被吹乱四散,面前的方桌上一盏茶水动荡不定。
人已经走了。
“枪主,有个家伙在窗外。”枪灵司空的声音听上去像是位少年。
阿飞紧紧贴在窗纸上,放在的那阵罡风差点将它吹飞,还未来得及从眩晕中缓过来,它便被一股力量拉拽。
阿飞:“糟了。”
它试图与那力量抗争,死死地抓住窗木,整个身体在两股力量的作用下被拉成平时的两倍长,像削了皮的冬瓜。
无力的反抗只坚持了半刻不到,阿飞就别生生拽了过去。
昏暗的房间里阿飞只见律京眼中闪着和他背后长枪一样冷冽的寒光。
阿飞被律京的力量控制,像接受审讯犯人那样被吊在空中。
放在往常,它一般是审讯的那个。
“你是舟渡身边的那道残魂?”
“又是你这个坏东西……”阿飞的声音一点点矮下去,被律京的含芒的那双眼睛盯着,它觉得自己能说出句完整的话已经很了不起了。
“舟渡身边的走狗。”司空骂道。
“舟渡人呢?”
律京的声音严肃,像一座山压在阿飞身上。
下一秒阿飞的五官消失,彻底成为白花花的一团,又在一瞬迸溅开,逐渐消失,魂飞魄散。
“弱得连本体的残影都显现不出,逃跑的本事倒挺高。”
“枪主,还追吗?”司空问道。
如今舟渡的力量十不足以,是下手的好机会。
律京脚下泛起一道道灵力波纹,很快将整个客栈覆盖——他感受到符文的气息在另一房间,除此之外还有三股不同的气息。
律京忽然收到传讯:“律大人,衔水珠在招鹤楼。”
“嗯,知道了。”律京回复道。
“枪主,我们走吧,虽然舟渡现在只是一个凡人,但他随时都可以回到冥界。”
如今天界仙魔两族矛盾日益尖锐,大战随时都有可能爆发,律京作为仙族大将军必须早日准备迎战,然而他现在必须找回遗失在凡间的灵器衔水珠。
“终有一天,舟渡会在我麾下。”
“嗯。”司空莫名有些失落,他是枪灵,对主忠诚是他的天性,枪主能变得更强,自己应该高兴才对。
另一房间——
房内只着了层薄薄的月光。
舟渡和关玉各背靠在门框两侧。
那阵灵力持续不久后便消失了,也没有接下来的动作,舟渡猜律京离开了,但不敢确定,便看向对面的关玉,问道:“如何?”
关玉垂眸感受,片刻后回道:“嗯,那人走了……有人来了。”
他看向房间深处。
两道剑光从中闪出——两位少年从中杀出。
情急之下,关玉一把将舟渡拉离,一柄仙剑在门框上留下痕迹。
两道剑光从关玉面前一晃而过。他一手扶住披在肩上的长衫,一手抓着舟渡的肩膀,躲避剑刃。
舟渡觉得这两人的剑有些眼熟。
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他尽量顺着关玉的动作避开锋芒,又不失慌忙意外。
周旋之时,剑刃几度将要划破舟渡衣衫,但他每每恰能在关键的一瞬躲开。
关玉注意到舟渡的动作,方才情急便出手拉了一把,这才想起这位不知身份真假的舟公子并非一般人。
他手中使力将舟渡推出五步远。
舟渡始料未及,接连几个踉跄停在对面的桌边。
使剑的两人分开行动,一人上来便向舟渡刺了过去,舟渡转身躲开,剑刃划破桌布,在木桌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划痕。
舟渡想起来那是耀辉宗弟子的佩剑,房内的两位少年都是耀辉宗的弟子。
他一边闪躲,一边向自己进攻的少年问道:“你们是耀辉宗的弟子?你们那什么云鹤君没来?”就凭这两个小辈,还不够给杨府的那东西塞牙缝。
“少废话!你们是什么人?为何出现在我们房中?”那少年并未停下攻势。
忽的,房门被冲开,一柄仙剑飞来打断了少年的动作,一连击退两人后稳稳落在关玉手中。
仙剑从舟渡面前穿过的一瞬,他隐约感受到剑灵的气息,很微弱,似乎还未完全成型。
他对灵体的存在一向敏感。
趁两人被击退,舟渡赶紧躲到关玉身后,又道:“还是道长厉害。”他看向两小辈。
关玉收势,将剑别在身后。好在舟渡及时后退两步,避其锋芒,不然怕是要挨上道长一剑。
显然这是有意为之。
舟渡不语,若无其事地走到关玉身侧,说道:“道长又帮了我一回。”他是指拦下小辈的那一剑。
关玉并未理会,而是向那两位小辈解释道:“我们闯入你们房间并无恶意,只是当时……情况特殊……”
——房间是舟渡选的,门栓是关玉用灵力挑的。
“我们被人盯上了,借你们屋躲一下。”舟渡在一旁补充道。
关玉将剑横在面前,剑身修长,月光下似有点点霜雪。
“在下关弦,此剑名为故生。”
“故生……莫非是琼华君?!”那位活跃的少年忽然想起来什么,“晚辈耀辉宗麓瑞。”
“晚辈秉均。”
“拜见琼华君!”他们一齐抱剑作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