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长好梦

    天地之初,鸿蒙仙祖曾将修为划分为凝气、筑基、结丹、元婴、出窍、化神、太虚、大乘、渡劫,又将世间鬼怪分为凶、邪、恶、厉四等,分别对应凝气、筑基、结丹、元婴,且各等又有低、中、高阶之分。

    仙凡有别,修士一旦跨入结丹便与普通人有了质的区别,成为修者,此后与凡人的差距会愈来愈大,逐渐化仙。

    修者之争,小则轻波逶迤,大则撼天动地。为了凡人的泰安,鸿蒙仙祖开辟修真界,并在凡间和修真界间设下法则禁制,凡间修士境界最高不过结丹大圆满,若想突破结丹必须由界碑进入修真界。而修真界亦会派出结丹期以上的强者坐镇人间,在人间创立各派,以稳凡间修士。

    如此延续万年,不曾断绝。

    舟渡曾在茶余饭后听过琼华君的传闻:据说曾有一人三上哀怨山,三日之内拔除山中六只为害百姓的恶尸。

    哀怨山如其名,哀怨不止,因为它阻隔了乱葬岗的怨气和人间烟火之气。

    乱葬岗周围布有大阵,将无数难以度化的怨魂和无法净化的怨气隔绝在内,而哀怨山则是阵眼之一。然而随着怨气积累,哀怨山作为其中最为薄弱的阵眼逐渐被怨气侵蚀,出现了恶尸,且怨气外逸,侵害百姓。

    待到那人将哀怨山的恶尸平定,便流传出一首打油诗:《琼华》

    弦玉散尽繁琼华,故生三辞山哀怨。素衣不染寒霜雪,竹笠凭风始向南。

    “弦玉……关弦玉,没想到道长还有故生剑琼华君的大名。”舟渡托着颚,看向关玉,力战恶尸少说也是结丹的修为,但舟渡只在关玉身上只感受到了筑基中期的修为,想来是有所保留。

    “虚名罢了。”关玉收剑。

    他也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所遇之人都称他琼华君,刚开始时他还多做推辞,因为他从未对外说过自己是琼华君,自始至终他只是一个使剑的散修,无门无派。

    后来关玉也听到了那首关于自己三上哀怨山的打油诗,虽然这是事实,但是他并不打算承认琼华的名号。可是人言可畏,三人成虎,更何况是千人、万人,于是关玉也没再反驳。

    但也并非坏事,有时报上琼华君的名号能省去不少麻烦。便如这次。

    “能在三日之内拔除六只恶尸,当世能为此者少之又少,关前辈过谦了。”秉均道。

    “人间怨鬼,厉之下便是恶,道长确实厉害。”舟渡看着关玉,素衣之下身态挺拔修长,面庞温润,眉宇浅舒,是块天生的温玉。

    “这位是……?”

    秉均话为出口麓瑞便嘴快道:“关前辈的仆从?”

    “仆从?”舟渡活了几百年头一次被人认成比乞丐还低贱的存在。

    麓瑞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这个浑身脏透了的人,灵力微末,肮脏至极,忍着嫌恶说道:“也是,即便是仆从也应能染上琼华君身上半分气度。”不似面前这人的郎当。

    舟渡懒得和个乳臭未干的小子置气,提醒道:“在外面话可能不能说乱说。我姓舟,舟渡,可不是谁的仆从。”

    “舟……”秉均蹙眉默念着,看向麓瑞。

    “你姓舟?怎么可能?”麓瑞拧着眉,像是听到了什么恶心的声音,正要说出下一句话,却被秉均一手堵上了嘴。他一连吞下大几个字,算是冷静下来。

    秉均见此便松了手。

    麓瑞看上去并不愉快,双手抱着剑,撇过脸赌气。

    关玉和舟渡并不知道此中缘由,只是看着。

    秉均微微蹙眉看了眼麓瑞,暗叹一声,转身向两位前辈作揖,解释道:“两位前辈,晚辈二人第一次离宗远行,诸多无礼之处还望前辈海涵。”说着便是一拜。

    “不必拘礼。”关玉道。

    舟渡漫不经心地看着屋内,里面的陈设和关玉的那间并无不同。

    他走到桌旁坐下,恰好就在麓瑞那侧,只要麓瑞一转头便能与舟渡对上。可惜桌上无茶,不然舟渡肯定要给自己倒上一杯。

    他撑着脑袋,身上是乞丐的那股慵懒劲儿,说道:“我也不是什么计较的人。以你们临近筑基的修为在年轻一辈中应当不低,不知师从耀辉宗何人?”

    “尊师真鹤君。”

    舟渡原来只想点点这两个小辈,但事态向着舟渡意想不到的地方发展下去,变得愈发有趣。那股慵懒松散中闪过一丝难以发觉的凌厉——他此来人间前往杨府便是受了真鹤的怨魂指引。

    “真鹤……有所耳……。”舟渡的指尖漫无目地叩击桌面,目光变得深远。

    “装腔作势。”麓瑞暗骂。

    秉均用肘轻撞了下麓瑞。

    麓瑞抿唇,像是受了委屈,低眉说道:“几位慢聊,我去让小二上茶。”他语气有些丧,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将门关紧。

    关玉:“……看来我们来的不是时候。”

    秉均揖道:“两位前辈勿怪,麓瑞与舟家有些渊源,所以知道舟前辈身份后情绪有些激动。”

    “哦?”舟渡这一声中带着迫人的威势,似乎他才是这间房的主人,“什么渊源能让他听到‘舟’就恶心?”他看着秉均。

    “这……”秉均低下头,他与麓瑞一同修习多年,麓瑞从未在旁人面前提及自己和舟氏的关系。

    舟渡的目光从秉均身上移开,落到指尖上,“能牵扯到舟家,是夺财呢,还是灭门呢……”

    秉均神色惊慌,“前辈,话不可乱说。”

    舟渡的指尖不断叩击着桌面,发出的“哒哒”声由平静变得急躁,越听越能清楚感觉到一种难以压抑的疯狂。

    关玉忽然按住舟渡的肩,舟渡如梦初醒般地停下动作。

    “凝神,别被怨气钻了空子。”清澈绵长的灵力从关玉手中流出,缓缓注入舟渡体内。

    关玉的灵力像高山上的冰雪融化汇聚而成的溪水那般清冽,逐渐抚平舟渡身体里躁动的怨气。

    怨气已经是舟渡身体的一部分,无法化解,只可压制,且如此会阻碍舟渡对这副身体的掌控。但舟渡喜欢关玉的灵力,尤其是这潺潺溪流般程度的灵力输送,是炎炎夏日时避暑山庄里的冷泉。

    舟渡嘴角扬起一抹笑,他一直很清醒。

    关玉的灵力逐渐安抚他心中的疯狂,配合地平息体内的躁动。

    片刻后,舟渡体内的怨气安分下来,关玉便收起灵力。

    舟渡撑着脑袋,又变成慵懒无力的样子,眼里却多了点光彩,“道长如此待我,舟某当真受宠若惊,不知怎么报答。”说着便抓上关玉的袖子。

    关玉抽回衣袖,说道:“你的怨气若失控会惹出大麻烦,在下身为修士理应如此。”

    他看向秉均,问道:“听闻你和麓瑞是为杨府而来。”

    “嗯,我和麓瑞收到了杨府的求助信。”

    “杨姑娘亦请我前往杨府除秽,如此我们同路。”关玉道。

    “能与前辈同行是晚辈之幸。”秉均说着便是一拜。

    关玉拉住秉均,道:“不必如此。”

    几人浅谈几句后关玉便准备带舟渡离开,推门时与麓瑞撞个正着。

    麓瑞手里端着茶盘,茶壶里的茶水已没了热气。他的目扫过关玉和关玉身后的乞丐,最后落在茶盘上,有些结巴道:“我…我刚取完茶水……”

    关玉微微颔首,道:“好生休息,明日我们一同去杨府。”

    “嗯……”

    舟渡看了眼少年心虚的模样,轻描淡写地说道:“那就好好休息吧。”

    “……”

    擦肩而过的刹那,麓瑞清晰地感受到来自舟渡身上的审度,宛若一双在黑夜中俯瞰凝神的眼睛。

    他的指尖在茶盘上按压发白,直到秉均唤了声他的名字,他才在方才的惊动中缓过神来。

    关玉和舟渡回到房间。烛火已尽数熄灭,只留正浓的月华在房中流转。

    关玉扶着身上的外衣,慢条斯理地用折子将烛台一一点燃。

    舟渡抱着双臂,依靠在窗边,静静看着关玉的动作。

    “道长还真是心大,留我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过夜。”他忽然道。

    “你已经介绍过身份了,舟公子。”关玉点燃最后一只蜡烛,熄灭折子,看向窗旁的人。他周围是氤氲的烛光和银白的月华。

    舟渡望向窗外,夜色浓稠,只余天凤庙还亮着灯火。

    “道长觉得可信?”舟渡对着关玉,眼里藏则凌厉。

    “你若觉得不可信,大可以再重新介绍一下。”

    “如此……便不必了。”  他瞥过脸,望着月光。是与不是,信与不信,有何重要。

    “或者舟公子可以介绍一下那位‘追杀’你的人。”

    舟渡微愣,忽而笑道:“道长可以猜猜看。”

    “你与舟家失联,那人追杀你,目的不是舟家。”

    舟渡托着颚,盯着关玉,“确实无关。”

    “你如今一没财,二没色,与乞丐唯一的区别就是身上的怨气……”

    “等等……”舟渡打断关玉,但忽然想起来自己的本魂还在冥界,只是意识借乞丐的尸体来到人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在冥界虽无财,但相貌向来不输别人,没想如今在凡尘竟是这般模样。

    “……怎么了吗?”关玉发现舟渡的脸上有些难看。

    “我想说,道长方才在那两个小辈面前可是位庄重得体的前辈模样,现在倒是随意。”舟渡收起不悦,说道。

    “……”

    与乞丐半夜潜入小辈的房间,关玉不知这有何“庄重得体”的。

    舟渡望着天边月色,明日是月圆,阴气最重的时候。他向关玉说道:“今日叨扰,在下得走了。”

    关玉不再多问,说道:“不送。”

    “道长的恩情舟某记下了,明日杨府再会。”

    说着舟渡翻过窗户,一跃而下。

    关玉:“……”

    月色之中无数森白的丝线汇聚,迅速飞向舟渡。

    阿飞在空中稳稳兜住自己的主子,道:“律京那个坏人往南边去了,他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舟渡缓缓落地,“只要不来烦我就行。”

    他看了眼客栈的窗户,关玉正淡淡地看着他。舟渡笑道:“道长好梦。”

    关玉眼眸微颤,点头后关上窗。屋内的烛火也渐暗,遁入无边夜色。

    阿飞重新变为白花花的一团,“怎么回事?修士见到怨魂不都喊打喊杀的吗,他怎么不追过来?”

    在人间,修士除怨魂是天经地义的事。

    舟渡呵笑一声,“鬼知道呢。”

    阿飞头上变出一个问号的形状,它不知道啊。

    “去天凤庙。”

    阿飞收起疑问,“嗯……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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