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的冬,我遇到了一只鬼。
爆竹壳被前面的小孩踢到东踢到西,青烟缠绕枯蔫的枝,上面覆了层雪。新买的围巾没戴习惯,捂在脖子外面有些刺挠,我伸手拨出围巾里的马尾,却听见了小孩的尖叫,居民楼里的人耳尖,够着脖子往外看。
封闭的路段里只有我和那个小孩,爆竹壳被踢到了青松的下面,我向上只看见了一颗下垂的脑袋,下身无处可寻,割断的地方往下渗着血,小孩跑到了我身边,脸上挂满泪痕,他牵过我的手,相触的皮肤冰的吓人,他比我矮了一头,我低头只能看到他的头顶,警车被堵在外面,笛鸣淹没在人声里头,我后背发凉,掌心泌出了汗,却被他抓的更紧。
有个警察跑得很快,到跟前的时候还喘着大气,他叫陈树。他先看了眼人头和我身边的小孩,最后才看向了我,带着个奇怪的笑。等后面的警察都来了,散在周围的居民才被驱散,手上的力量突然松开,小孩好像终于想起来害怕,安静又被打破,陈树却不知所踪。
警察做完笔录就放回家了,小孩的爸妈接回了哭的稀里哗啦的小人,我捏捏手心,在法医托着的担架上,白布下起伏着一个球形,血染红了下面的布料,却陡然来风,白布被掀开,那颗头面部朝上,眼睛未阖,我睁大了眼睛,那张脸我认识。
是陈言,陈言算是我的半个高中同学,从没分过一个班,名声却盛扬,原因很简单,他的脸,好看。国旗队的首班,骄枉一时,朋友在校运会拍了陈言三张照片被班主任抓到,老头怒发冲冠问她,陈言除了长得帅,其他有什么值得你喜欢的,没有进取心,成绩半吊子,还散漫。
朋友却洋洋洒洒写了一张纸,简述告诉我的只有一个字,好。
我跟着她闷闷笑起来。陈言到底好不好,时至今日,我依然不知道,但现在,他死了,被人割了脑袋,挂在那颗长了几十年的青松上,青松不死,他也不死。
“你最近撞鬼了啊。”同事漫不经心地撕下橘子外面的筋络在我身边突然出声,我吓了一跳。
我最近确实像惹了东西,家里总像进贼,昨天回家桌上还摆了张寻人启事,上面印着陈树穿着警服的样子,换了两次门锁,人还能进来,连装都懒得装,马桶盖大大咧咧地被掀开,还没冲水。在报警之前,我初步判断了那个小偷住在了我家,还是个男的,但在报警之后,房间被翻了个底朝天,没有人的踪迹,等警察走后,身后又莫名响起笑声,虽然无稽,但我还是认定。
我撞鬼了。
我冲同事点了点头,眼下的乌青被桌上台灯光衬的更明显,这次她吓了一跳,剩下的半截橘子被塞进我的嘴里,汁水四溢,甜丝的味道缠绕舌尖,我看了眼时钟,耸着的肩开始松弛,他又站在了我身后。
这只鬼只会笑,连句话都不会说,三个月过去了,每天准时准点站在我身后等我下班,他的脸很糊,像上个世纪的电视机的画质,他可以吃,可以喝,可以拉撒,但他只能在我家。
我伸手够了包往门外走,他紧随其后。
因为大衣的后摆实在长,在路过旋转门的时候,我又被卡在了里面,而他却穿梭自如,大厅人来人往,离我最近的笑声来自于他这只鬼,我用力扯出了后摆,高跟鞋的后跟与地面摩擦,笑声又辗转身侧。
“你笑什么?”我挤出个笑容看他那张怪脸,他果然安静下来,绕过那段死过陈言的路段,慢悠悠地往家飘。
“你能笑不能说话啊。”我追上去,他却越飘越快。
“臭鬼。”我跑起来,他又加速。
“死鬼。”他顿了一下,我捂住了嘴,然后看他胡乱的飘。
“陈言。”他终于停下来了,转头略显僵硬,我的声音像暴风雪一样下起来,落在寥寥的街道上。
“王知秋。”陈言终于开口,凛冽的风将他的声音送到我耳边,我的名字像被他在嘴里咬碎,灰天白雪的世界里,那张对不上焦的脸注视着我,我快要晕倒。
接下来的一周,我没再和陈言说过话,他也没再来公司等我下班,我准时下班,他准时滚出去晒太阳,公司裁员不停,每天浑浑噩噩,陈言无忧无虑地甩屁股出去,我实在没忍住,问他。
“做鬼就这么开心?”
“我不是鬼。”陈言说。你不是鬼是什么,和鬼讲理也讲不通,我干脆扭头不说话,背对着他闭上眼睛,准备睡觉,身下却突然腾空,冬天的冷空气从裸露的脖颈开始往下钻,陈言把我抱起来了。
“别人能看见你吗?”我闻见他身上和我一样的洗衣粉味道。
“看不见。”他想了想然后补充“现在也看不见你。”
“哦。那你带我去哪?”风从耳边过,陈言凉凉地扭过头,五官模糊的吓人,他的头正对着我敞开的衣领。
我清清喉咙,用手指拢起大嘴猴睡衣的衣领,陈言飘的不快,太阳晒在后背,我后知后觉到困,在睁眼闭眼交合之际,陈言像是想了好久。
“陈树。”我听到那个警察的名字,他像是笑了一声,然后重复“我带你去见陈树。”
“你也认识那个警察?”
“他不是警察。”陈言语调平平,和那句,“我不是鬼”一样,我酝酿一会儿重新闭上眼睛,一只冰凉的手指戳在我脸颊,又是陈言。
“你有完没完?”
“我累了。”他无所谓的耸肩。
“鬼还会累?”去你的吧,我找不到他的眼睛,只能在他脸上胡乱的瞪。
他不置可否,可确实不动了。
“那怎么办,你歇会儿?”我试图商量。
又不说话。
我慢吞吞地从他身上下来,又忍不住看他。
陈言的一只手突然横在我面前,和他一样莫名其妙。
“碰我,别人就看不见你了。”他居高临下地睨着我的睡衣,手指会意般的勾着我领口的纽扣,我立马抓住了他冰凉的手指,却被他覆盖进掌心。
手指蜷缩了几轮,天空无厘头的飘雪,我感受到我掌心的热在被他完全温吞进手指,陈言为什么会被杀,风雪里,我有些颤抖。
陈树死在了城河郊上,眼神空洞地看着河对岸,嘴角还挂着笑,身边的鬼抖了三下,我以为他哭了,结果他也倒下了,雪盖在陈树身上薄薄一层,我被围在两个死人中间,眼泪都溅不出来,我在那条河上渡过了漫长的三分钟。
陈树眨眼了,陈言死透了。
“王知秋。”他嘿嘿笑。
我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