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言在陈树的身体里苏醒,他从地上爬起来,沾了一屁股的草,略过我往前走,像喝的七荤八素,走得歪歪扭扭。
“还没习惯。”他尴尬回头。
果然是陈言。
太阳快要落山,离开城郊河后,我绕到陈言旁边抓他的手,被他甩开,牵了两个来回,手都被拍下。
“你干嘛?”我恼了。
“你干嘛?”陈言反问我,空下的手在屁股后面象征性地擦了两下。
“我碰你,别人才看不见我啊。”我重新搭进他的手掌。
陈言贱笑两声“大嘴猴。”倒没撒手。
他没告诉我,他现在是陈树,没法让我隐身,于是我穿着那身睡衣,拉着陈言的手,陪着他走完了半个南城。
陈言和我回了家,保安以为我新交了男朋友,乐呵呵地恭喜我,我冲他点点头,往后却看见了一脸黑线的陈树那张脸。
“谁是你男朋友。”走到半路,陈言叫起来。
我被他吓了一跳,一时分不清要喊他陈言还是陈树。
“有病,傻逼才当真。”我哼哼两声,闷步往前走。
陈言没跟上来。
我开了客厅的灯,陈言早已稳稳当当的坐在沙发上,装模作样地看电视,脸上挂了点睫毛上雪消融的水。
“王知秋。”他的目光停留在电视,第一次喊我名字柔情似水。
陈言起身关了灯,新闻联播的蓝光作为背景衬亮他的半张脸,昏暗的光底下,陈言越走越近。
我惊奇的发现,陈树和陈言的脸有六分相像。
“你认识李琦吗?”
李琦就是那个喜欢了陈树整个高中时代的女生。
我冲他点点头,不准备和他多说什么。
“她死了。”陈言的声音轻轻的,他往后退了一步,电视机上正在直播现场的画面。
“和我一样的死法。”被人把头割下来,挑颗树挂上去,只是李琦的下半身被人找到了,陈言的没有。
李琦死在北城,陈言在南城,跨越两千公里,唯一的联系就是他们在过同一所高中,而正好,李琦还喜欢了陈言整整三年。
“那你记得谁杀了你么?”我问陈言的语速很慢。
相处了三个多月,我第一次提及他的死因,从前他会跳脚,然后用那张怪脸鄙视我,但现在,他用陈树那双眼睛盯着我,目光沉沉,郑重其事地点头又摇头。
他的手指指着胸口,点了三下。
“陈树杀了我。”
“在你和那个小孩到的前后脚,他把我挂在了那颗青松上。”那时的陈言灵魂若即若离,被一根绳子串在冰天雪地里,小孩的爆竹壳踢在树下那滩血水里,雪厚厚一拃,在死后的最后一刻,他睁开眼睛,看见了在树下拨弄头发的王知秋,和高中时候别无二样,也别来无恙。
陈言发现自己能附身在别人身上是在意外进入王知秋身边的小孩身体里之后,他想告诉王知秋凶手就藏在那颗青松后面于是稳稳地攥住了她的手,可到底如何开口,陈言并不确定王知秋会不会相信他的话,他更不想让王知秋牵扯到李琦的案子里,但如果他不说,线索就彻底断了,他没法自私,可在他张口之际,陈言看见了气喘吁吁的陈树,和自己六分像的陈树。
李琦真会做戏,给陈树套了件和他一摸一样的警服,陈言静静地看着他装模作样的问了王知秋几个问题,心下取笑他的不专业,手边人却回答的一板一眼,陈言用短胖的手臂去碰王知秋兜里的手机,手却被抓的更紧,他看到陈树笑起来的样子,于是在心里腹诽,他笑起来,真的有那么可怖吗?陈言想了三秒钟,却撞进陈树疑惑的眼睛里,他不动了,索性闭上眼睛,抓住陈树头顶的那片空白。
他成了陈树,因为陈树自身的灵魂被逼退,他没法正儿八经地和李琦交谈,只能用这具身体去逛逛李琦的歌厅,陈树充其量算个李琦的男宠,里面的大多交易,不会在他面前做,他没法了,王知秋白天上班的时间屈指可数,他知道李琦的下一个目标是她,也知道,陈树杀他,并非李琦之愿,可他得救王知秋。
他没想到的是王知秋居然能看见他,也不见得她能聪明到把他个无头男尸的名字给猜出来。
李琦歌厅交易没查出来,她的男宠也断了线索,连李琦自己也落得个同他一般的下场,警局那边潦草收场,可歌厅的交易不会断,上面有人做担保,南城的治安永远有问题。
陈言现在是真的无忧无虑了,他眼前的王知秋还停留在眼泪里,他不懂,像李琦那样无恶不作的人,有什么值得她流泪。
“李琦喜欢你,你知不知道。”陈树那张脸在眼眶里模糊又清晰。
陈言没说话,夜色凉如水。
李琦为陈言写了百十来张字条,全都窝在她自己的桌隅,看了他的每一场篮球赛,在手上捏皱的矿泉水最终被自己咽下,喜欢陈言的人太多了,像李琦这样固执的还真少见,高中的同学算不上多待见李琦,原因也很简单,她长相寒碜。
自卑源于外表。
听说后来陈言的成绩如鱼得水,高考志愿填上了警校,李琦则名落孙山,和我断了联系,对我来说,她的死惊讶大于悲伤,可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我失眠一夜。
在睡着前的最后一秒,我想起陈言从前的模样,死了那么多人,可为什么,我只能看见陈言。
“你这撞鬼撞的也太严重了。”同事看了眼我电脑上的空白,把我拍醒“裁员裁这么严重,你今天上午睡,中午就得滚蛋了。”
我不置可否,继续趴下去,声音在臂膀里面闷闷地传出来“世界上这么多人,你说它干嘛只待在我身边。”
声音不大,同事神秘兮兮地听完,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我有没有看过人鬼情未了,我转了个头,将正对着她的一侧耳朵堵起来继续睡觉。
陈言喜欢我,这个笑话比外面零下十几度的天还冷。
反正我不信。
陈言今天迟到了四分钟,他把陈树那张俊脸换回了他原来那张糊脸。
我还在犹豫要不要问他关于李琦的事的时候,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两下。
我翻出来看了眼,身边的陈言漫不经心地飘到我身后。
是高中三班的班长,我都快忘了人长什么样了。
他问我同学聚会来不来。
我在脑海里组织好了拒绝的理由刚准备往上面打,屏幕上蓝色的气泡短短的,是一分钟之前发的。来。
陈言摁的。
我顿时来火,转过头质问他,却看到了一张完整的。
陈言的脸。
我歇火了。
陈言在身边云淡风轻地插兜往前走,我觉得他这鬼真奇怪,活着做警察被人家虐死了,死了还要跟在凶手屁股后面到处颠,陈树辗转南北城之间,他也跟着他到处飘,还能赶趟顺便来接我下班。
班长那头把地址和时间发给了我,陈言跟着看了眼。
“李琦的歌厅。”他说。
“这班长是她什么人。”陈言看我,弯了点腰。
“我怎么知道。”李琦和班长确实搭不上边,再说我连这歌厅是李琦开的都不知道,陈言那双凤眼曲起看着我,明显不信。
“那这个班长是你的什么人,你把他设置顶?”
“他给我传答案啊。”你又不写作业,你懂个屁。
之前很少用微信,后来工作了才开始接触,□□里的同学联系不上的不在少数,置顶的班长也被新的消息和新的置顶给覆盖,他能给我发消息,还是在李琦死后的第二天,当然蹊跷,我不傻,第一个念头就是拒绝,而陈言却当机立断,鬼爪伶俐,我明天又得翘班…
李琦的歌厅叫“忘遇”,陈言昨天解释了一个晚上这里面什么交易都做,我睨他那张帅脸,心想他怎么不稳妥点当个卧底在里面做…
“王知秋。”陈言出声提醒。
我进了包间。
陈言在出发前三十分钟就提醒我早点到,班长倒是一条信息没发过来,聊天框里安静的躺了三条信息,被陈言翻来覆去的看。
包间里面的灯光很亮,不像电视剧里拍的那么。
奢靡。
班长人高马大,跨着两条长腿坐在沙发上冲我点点头。
“挺帅啊。”陈言从喉咙里闷出一声。
我笑着抿嘴让他滚,再抬眼的时候却发现班长的视线停留在身边的空白处,那地方,站着陈言。
“他能看见我。”陈言三下五除二。
等我重新再看向班长的时候,他已经将头偏转到另一个方向了,我身后的门被人从外面拉上,班长慢条斯理地点了首旧情歌,他身边坐了三个人,我怎么看怎么都不觉得像是我的同学。
陈言挨着班上坐下,班长声音停顿片刻,然后接着唱,中途扫了我一眼,示意我坐下,我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坐在陈言旁边。
“就我们几个人吗?”
班长没说话,包间里没了歌声,他手上的玻璃杯摩挲着不菲的茶几,我恨不得让陈言再死一次,牛仔裤被手指揉的发皱,隔着陈言,班长与我碰杯。
光明正大的往下洒下粉末。
他笑的温和,和记忆里的人几乎没差,我没有喝下那杯水。
陈言把酒倒掉了。
“李琦喜欢你什么?”
“陈言。”班长说的一板一眼。笑意不达眼底。
还真能看见,奇葩,早说他的目标是陈言,我还跟过来干嘛,工作都丢的差不多了,命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我看了眼身边虎背熊腰的黑衣大汉和他们鼓鼓囊囊形似配枪的裤兜。
陈言没回答男人的问题,反而盯着他,用眼神回答他。
“当然是喜欢我这张脸啊,傻逼。”
我在心里倒吸一口凉气,还得感慨班长就是班长,包容性真大,鬼跟他得瑟,还能笑的如沐春风。
只是这笑,我越看越假,果然在陈言转头后的第三秒,他将话题牵到我身上来了。
“那你喜欢她什么?”班长盯的我心里发毛。
也许是幻听,我听到了陈言的呼吸声,于是我立即否决。
“我不喜欢他。”我抢在陈言开口讽刺前说。
铜色的镜子里,只有我和班长两个人,陈言张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笑容在班长那张清秀的脸上越扩越大,他玩味地看着我,语气一成不变。
“我没问你啊。”
“和你有关系么?”陈言的声音涩涩的。
那人的眼睛暗了片刻,依旧文质彬彬,他推了下鼻梁上的眼镜。世界突然被白雪覆盖,陈言和他一齐消失,天黑漆漆的,脚下是被车轱辘碾黑的痕迹,旁边还飘了张黯然的新年贴纸。
我向上看,是那颗盖了雪的松。长得没我从前看的那般高。爆竹声从街的一头燃到另一头,大概是除夕,身后道路未被封锁,路还没有开始修,大约是四年之前。
那时候,我高二。
干嘛又把我送回来,我在心里腹诽,无所事事地转了一圈,这青松怎么这么玄乎,挂在上面的人死不了,站在下面的人能看见鬼,穿越时间还能稳稳当当地站在它面前。
果然,在我转到树的背面的时候。
我看到了陈言。
穿着七中的,土到掉渣校服的陈言。
他的手上拿了一条红绸子,颜色红的很正,上面被墨沾了几道,陈言将那条红绸挂在了青松长在最里头的枝上,然后走远。
他看不见我。
我也管不了那么多,将手塞进了青松的枝里头,扯松了那个结。绸子飘下来,躺在皑皑积雪里。
王知秋和陈言,新年快乐。
他的字歪歪扭扭,王知秋三个字板板正正。
陈言,好像真的喜欢我。青松下面,近乎透明的我抓着那条红带子愣了半天。
风一程,雪一程,陈言的背躬起取暖,他的校领洗的快发白,我突然想起来,李琦告诉过我一个关于青松的传说。将自己的名字和喜欢的人的名字挂在一根枝上,同淋一场雪,就能永远在一起。
我使了点劲,拨开青松更深处,里面还有一条,颜色比陈言那条要黯淡些。
李琦和陈言,生生死死,至此不分。
积雪快没至脚踝,我感受不到寒,和陈言在篮球场的每一次对视,他的眼里好像都含着笑,他死后轻握住的掌心好像依旧温存,四年之前,班主任问李琦的那句话如同回旋镖,辗转几个来回,回到了我的手里。
——你喜欢她什么?
我也想知道。
烟花绽放在黑幕的一角,四年前的这个时候,我好像,的确很开心。陈言被风雪压低的背脊穿插进记忆,青松的传言半真半假,我现在才与陈言同淋了一场迟到的雪。
陈言,新年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