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时影决定去睡觉了,她们还是没有回来。
门外静悄悄的,声音似乎在白雾中也无法传播出去,这座朴素的房子既是安全屋,也是绝缘带。短暂的慌张之后,时影安慰自己,第一天应当不会设置那么多陷阱。
她拉上窗帘。
原本昏暗的房间更是一片漆黑,时影摸索着上床,折腾一天的疲倦早已在身体内堆积。她迫不及待准备入睡,用一场好眠来置换明日的未知工作。
然而,过了几分钟,她并没有睡着。
困意仍旧停留在身体里,却像是吞食大脑的野兽,巧妙避开了她的神经,只让她一边疲倦,一边无法入睡。等到困意堆积到极点、时影觉得自己应该能瞬间昏迷的时候,她仍旧等到一片清明的身体。
她从未有过失眠的时候。
时影曾经只知道世界上有“失眠”这个词,却完全不明白人为什么会失眠。睡觉对她来说,明明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等到轮到自己,她瞬间明白了为什么那么多人为此煎熬痛苦。
她心底的狂躁与愤怒已经无法阻挡地冒了出来,瞬间冲击她的大脑。
“腾”一下掀开被子,让身体与冰冷的空气接触,时影试图把失眠归咎于燥热。
不行,还是没办法睡着。
浑身冷得发颤,却没办法睡着。
疲倦与愤怒已经把她折磨的不像样。时影从床上爬起来,索性拉开窗帘,却发现雾气不知不觉间淡了不少:她已经能看到屋后的小树林了。
只不过,光秃秃的树枝在冷风与薄雾里四处招摇,如同奇诡的童话人物,一帧一帧被刻画出来,透着难以名状的恐怖。她只看了一眼,就立刻收回视线。
原本想回到床上睡觉,却实在畏惧失眠的感受,时影干脆抱着双膝坐在书桌前。
桌上摆放着属于“医生”的散落的文件。
虽然屋外是一尘不变的黑暗,但凭借着生物钟,时影判断此刻已经入夜。她无所事事地拨弄着台灯开关,却神奇地摁亮了灯,昏黄的光芒瞬间发射出来,刺痛了时影的眼睛。
——这会儿电力供应恢复正常,不再紧缺了。
刚打算继续读文件,时影却发现雾气不知不觉又变浓了。
不!
她瞳孔紧缩。
这绝不是变浓,而是所有的水汽都在朝她的窗口拥挤过来。就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所有气体都在朝她的这扇小窗冲击而来!在冲击之下,窗户被吹出尖锐的爆鸣声,气体从窗缝中渗漏进来,冰冷潮湿的触感扑在时影面孔上。
时影察觉到异样的来源,立刻把台灯立刻熄灭。
室内重新恢复了黑暗。
尽管睁着眼睛,但眼前却一片乌黑。但方才令人窒息的水汽隐约散去,时影重新觉得自己可以呼吸。
在视觉受阻时,她的听觉被迫放大。
“吧嗒——”
水汽凝结成水珠,顺着玻璃流淌下来。
时影感觉到自己心脏的颤动,如同被电击一般无法稳定。她的手冰冷却濡湿,似乎是冷汗,却也可能是雾气与露水。
活下来了。
她呼出一口浊气,原本的困意也都烟消云散。
****
时影根本不知道自己睡没睡着。
她整个人仍旧蜷缩在椅子上,头歪斜在一边,似乎是睡着了,神经却一刻都没有放松。不过好在,时影天生并不是高度依赖水面的人,因此勉强还能撑下去。
——虽然这次试炼仍然是十天的有效期,但是时影敢笃定,如果自己每天都没法睡觉,不需要十天,她就能彻底死在这里。
她揉了揉太阳穴,走出房间。
看样子她是唯一一个起床的人,其他几个房间悄无声息。
时影端着水杯站了一会儿,忽然意识到,或许剩下三人昨晚压根儿没有回来。她们在雾气里彼此失去联系,没再重新遇过面。她探究地看了几眼,又看了眼时钟。
八点了,她得去上班了。
根据镇长给她的地图来看,医院虽说距离不算远,但大约也要步行十几分钟。时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行尸走肉般在路上行走,只觉得睫毛上都是湿漉漉的。
雾气未散,但清晨的冷雾似乎干净不少,呼吸到肺里的气息也清爽许多。
她抿了抿唇,穿过小镇公共广场,往所谓的“商业街”走去。
方才时影已经确定了,用她的餐券,可以在一家咖啡店中购买一份基础早餐套餐。这样一个冰冷又潮湿的早晨,最适合的就是一杯温暖的咖啡和一份面包了。
如此想着,时影推开门,在人头攒动的顾客队伍最后面排起队。
“昨天睡的还好吗?”排在时影前面的两人正在攀谈,都穿着白色衬衫配深蓝色西服,佝偻的后背足以证明他们的疲倦。
“老样子,睡不着呗。”个头矮一些的男人说着,一边打了个呵欠,双目无神地看了眼朋友,眼皮似乎肿了不少,鼓鼓囊囊的。
“所以我听说,就得攒钱去买白雪药丸,吃了就能顺利入睡了。”
“买不起呗,我每天吭哧吭哧干活都买不起。”矮男说着,又是一个巨大的呵欠。
“我倒是偶尔买一颗仿制品,不过也有人说是工人从安眠药业的工厂里直接偷出来的。”高男压低了嗓音,似乎准备避开其他人的偷听,但声音又清晰地传入时影的耳朵里。
白雪药丸?
安眠药业?
这都是什么地方,又有什么功效?
等等——
难不成失眠的症状并不是时影一个人才有?失眠症更像是某种传染病,直接席卷了整个小镇。即便是她这个异乡人,只要踏上了因索尼娅小镇的土地,就会被这样的噩梦纠缠,变成失眠者之一。
尽管有很多想问,但是队伍已经排到时影了。
所有人都喝浓咖啡,时影也就跟着点了一杯。几乎是下一秒,店员就把餐盘端到她面前,又迅速抄起一小块黄油摆放在一边,“请慢用哦。”她说着,机器人一般瞥过眼,又询问起下一个顾客。
时影被瞬间赶到一边,只盯着这串人群,荒谬感一寸一寸攀上内心。
上班为了买药。
买药为了更好地上班。
对于因索尼娅小镇的绝大多数居民来说,这仿佛变成一个“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首尾相连,永无止尽。他们已经被这样的循环套的死死的,无法挣脱。
这么想着,时影往喉咙里灌了一口咖啡,瞬间被爆炸苦味攻击。
她的五官都皱缩在一起,心跳也猛然变得剧烈,血液变得粘稠又好动,在血管中来回穿梭。强烈的心悸让时影有些恶心,原本想把咖啡丢掉,却又硬生生忍住,最终还是把它带去了医院。
白博士虽然还没到,但医院院长匆匆跑下来,接待了手持“介绍信”的时影,简单介绍起医院的布局。这是个年迈的秃头男人,身材矮胖,但看样子很是灵活,像是丰满肥美的海狮。
医院并不大,一楼是分诊台和几间办公室,二楼是手术室,三楼是住院部。至于时影记忆里那些精细的检查仪器,这里一概没有。
“我这几天应该做些什么?”时影问。
“过几天有一场重要的手术,我想着你来做主刀医生。”院长忽然拉了拉时影的袖子,声音压得很低,“白博士年纪大了,我并不太放心他的医术。不过这件事情,还没有任何人通知白博士,他自己此刻也并不清楚。我想,你也最好保密,以防他忽然发疯。”
——合着是要偷偷顶替白博士?
时影有些不解,却也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根本不想当医生,也压根儿不会手术,她现在最要紧的事情,就是赶紧离开小镇。
“哦,对了,今天早上你有一场手术,白博士主刀。”院长把时影送到办公室门口,和颜悦色地说道。
这么突然?
时影呆愣着,还没等缓过神,门又被推开。本以为还是院长,却没想到是个高个子男人,皮肤白皙得异于常人,模样虽然俊俏但总归带了丝异样。
“我是白博士。”他推了推眼镜,声音清朗,“你就是小时吧?”
光是从外表,完全分辨不出他的年龄。
“早上有场开颅手术,你跟我一起做吧。”他笑眯眯地说,眼神透出和善与轻松。他根本没有考虑过考核时影的医术,也没有详细介绍患者的情况,完全以一副随意又松散的态度面对本该严肃的学科。
时影木讷地点点头。
“嗯,白博士,患者大概是——”
“别这么急嘛,到时候你就知道了。”白博士打了个呵欠,显然昨晚也没有睡好,手里同样拿了杯咖啡,像浇水一般往喉咙里猛灌。
“……”
缺乏医德的白博士把门掩上,缺乏医术的时影也无可奈何,只好坐在办公桌前,一边喝着纸杯里残存的冷咖啡,一边阅读着和自己有关的剩余材料;这份文件,她昨晚还没开始读,就被浓雾给吓跑了。
这是一份患者资料,文件中显示,这似乎是时影被“分配”到的重要客户,是一位三十余岁的女人,名叫风弦。风弦似乎精神受了些打击,急需心理疏导,只不过她相当排斥男性的接近,一直以来无法接受正规治疗。
她没有工作,不过地址却位于小镇的“富人区”,她的丈夫是赫赫有名的律师,有足够雄厚的资产让风弦无需上班。
时影放下文件。
在小镇里常住的居民,一直以来都饱受失眠的困扰,即便是精神正常也会逐渐折磨出毛病。
风弦会服用安眠药吗?
“时医生,那边在催促您过去。”护士敲了敲门,又只打开一条缝,小心翼翼地对时影说道,“患者已经进入手术室了。”
“行,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