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色手术服并不是新的,沾满消毒水的刺鼻气味,颜色也被洗淡了不少。
患者正躺在床上,头发已经被剃光,但看得出来是个年轻男人,皮肤黝黑粗糙,厚实的嘴唇已经干裂开。他被尼龙粗绳牢牢地捆在病床上,待宰羔羊一般一动不动,巨大的眼睛里写满了惶恐。
“啪嗒”一声,无影灯打开。
刺目的亮白色灯光把手术室照得透亮,光线似乎能穿透皮肤看清里面的血管。
时影只觉得晕眩,赶紧扶住床沿。
白博士的声音从她左耳穿进去。“护士,准备麻醉剂。”他说着,一边把手术刀清理了一遍。
麻醉剂不知怎么落在时影手里。
她愣愣地抬头,知道自己非得下手不可,便咬咬牙,把针管扎进患者肌肉里,缓慢而匀速地推进去。她并不知道应该注射多少量,因此刚推完半管就抬起头,试图从白博士那边获得更多的线索。
“不要看我,接着注射。”他的声音冷酷又坚决。
等待几分钟后,见患者已经昏昏沉沉睡去,白博士就直接拿起手术刀,顺着患者的发际线划开——
尖刀划破血肉时,会有一种清脆的响声。
血液汩汩冒出,颅骨清晰可见,视线里雪白一片,像是白茫茫的雪地,混杂着硬邦邦的黑土地。
一阵恶心冒了上来。
她强忍住生理反应,接过白博士手里的手术刀,眼见着他拿起一把锤子。
他要用这么粗暴的方式打开头颅?
患者还活得下来吗?
时影不敢质疑,连忙低下头,目光直直地看着四散的白色骨屑,假装这只是墙壁上掉落的碎屑,或是某种普遍的人体组织。
“哐当——”
“哐当——”
金属在骨骼上猛烈撞击,整个床都在颤,巨响震耳欲聋,时影只觉得自己几乎要耳聋。在嘈杂声中,她意识到,在这个没有X光与更高科技的检测手段的时候,白博士凭什么认为患者的毛病一定出现在头颅里?
他难不成真的无缘无故开颅?
时影还在思考,却觉得患者似乎有些不同寻常。
还没等她仔细观察,却见本该昏迷的患者忽然睁开了眼睛!
所有人一愣,手术室里诡异地安静了一瞬,随后白博士大喊,“麻醉!”
没等他开口,时影就已经手忙脚乱地把针管插进患者身体里了。这一次,她加大了速度与剂量,手指还在微微颤抖。
“呵,估计是吃多了白雪药丸,寻常的麻醉剂已经没了作用了。”白博士冷哼一声,用带着血的手套硬生生把患者眼皮合上,又继续哐当哐当砸着颅骨。
他只是随口一提,但时影却生出些坏心思。
如果说几天之后她总归是要离开小镇的,那么她偷一点麻醉剂让自己睡好一点,也无需为后续的副作用而担心。这么想着,时影看了看放在一边的剩余一支麻醉剂,只打算手术结束前就悄悄塞进自己口袋里。
一小片颅骨被取了出来,头皮被掀开,大脑就这么血淋淋地呈现出来。
“啊哈,这个人脑子里是一块石头。”白博士笑着,招呼时影来看,“很久没看到这么笨的人了,竟然是个石头。”
什么意思?
时影强忍住血腥气凑了过去,原以为是某种医学戏称,却没想到在大脑中的确有一颗圆滚滚的鹅卵石?!
这是怎么长进去的?
“把这东西拿出来就行。”白博士打了个呵欠,眼睑低垂,“大概他头疼也就是因为这个吧。”
“难道说,小镇里的失眠症,就是因为大脑里长了东西?”时影直接问。
作为一个外乡人,她自认为询问这个问题并不算冒昧,却被白博士斥责了一顿。
“没有证据的事情不要乱讲。”
他很少用这样怒气冲冲的语气说话,即便是熟悉他的护士们,也都惊疑地抬起头,看着僵持的二人,不敢吭声。
“……知道了。”
虽这么回答,但时影笃定背后另有隐情。
见时影乖顺,白博士面孔上闪过些许得意,虽低垂着头,一双飞扬的眉眼却斜睨着众人。
正当他得意、拿着手术刀伸向患者头颅里的石头时,手术室的无影灯闪烁了两下,随后“吧嗒”一声,直接熄灭!
什么都看不见了。
仪器指针的滴答作响声也消失不见,只剩下白博士的剧烈喘息,以及尖刀扎进皮肉的声音。
“噗嗤——”
时影在上一次试炼中听见过类似的声响,是她逃出花宴的舞会,无数的针刺同时扎进肌肉里,发出扑哧扑哧的声响,人也就像是漏气的娃娃。而现在,同样的声音再次出现,她很确信这次一定出了意外。
“呼——呼——”
喉咙像是破损的风箱,气息混杂着液体声,费劲地发出声响。
时影悲哀地想,大概患者没救了。
无菌手术室里并不允许其他人进出,护士说一旦开始手术,门将会自动上锁,只能从室内打开。因此,在白博士发号施令之前,没有人轻举妄动。
在无边的黑暗里等待了十余分钟,时影有些熬不下去了。
“白博士,要出去问问吗?”
“……”
白博士并不理睬她。
呼哧呼哧的声响逐渐也停止了。
室内死寂着,再没有其他声音。
“好吧,我们接着等。”时影没趣地自问自答。不过,她忽然意识到现在是偷取麻醉剂的最好时机,便不再过问停电的事情,悄悄伸出右手不断摸索着:在她记忆里,麻醉剂就放在手边不远处。
怎么摸不到?
她咬咬唇,焦急又不满。
偷窃进行到一半,外面忽然传来闹哄哄的喧哗声,似乎在询问他们手术情况。时影的手仍旧悬在半空,似乎发现任何异样就能立刻缩回手。
“我去开门吧,等得够久了。”
护士长离门口最近,终于忍耐不下去,径直打开大门。
室外也是漆黑一团,但医院的应急照明依稀能透出些光亮。时影的目光朝门口看过去,还没等反应过来,就听见一声粗莽的尖叫,在她的耳侧爆炸开来。
“白……白博士!”
护士跪在地上,惊恐地大叫。
在停电的这段时间里,一把手术刀插进白博士的喉咙,他瞬间就没了性命!
——那呼哧呼哧的风箱声,本以为是患者,却没想到大概率来自于白博士。
他们所有人都目睹了一场谋杀?!
大概是伤到了大动脉,满地都是鲜血。白博士的血液混杂着患者的血液,喷泉一般汩汩流出,覆盖了整个地面。即便时影站的足够远,难免也被波及到,她的鞋底踩了浅浅一汪血水,在地上留下一串脏兮兮的脚印。
而患者——就像时影预料的那样——也没了气息。
一把手术刀被丢在他的脑袋里,像是碗里随意丢了把勺子。
众人忙着惊慌,时影却抽空瞥了眼手术台:台面原本放着的麻醉剂已经消失,难怪她摸了半天都没找到。看样子,一定是被某个人拿走了。
白博士的死、消失的麻醉剂、忽然断电的手术室……
时影不经意地扫视着手术室,目光掠过每个人的口袋,试图找到蛛丝马迹,却遗憾地一无所获。不管怎么说,一定是内鬼,她眯着眼睛想。
内鬼没来得及找到,院长听闻噩耗,急匆匆赶到。
点着蜡烛目睹了满目狼藉之后,院长滚圆的脸忽然变得惨白,随即挥了挥手,把所有人赶走。
“等等,时医生留一下。”
临出门前,他忽然叫住时影。“其他人都在家停职几天,恢复时间等我通知。”
众人安安静静离场,只剩下不知所措的时影。
“时医生,很抱歉这些事情影响到你。”院长开了口,闪烁跳跃的烛火里,他的面孔不断变换着形状。“手术原本是明天,但是考虑到您也受了惊吓,我决定推迟到后天。不过,白博士已经离世,后天的手术兴许得靠你一个人完成了。”
“……好。”
时影勉强答应下来。
“对了,今明两天剩下的时间,你自己支配吧。这场面也怪吓人的不是吗?”
院长独自呢喃着。
“白博士……是有仇家吗?”时影的手搭在门把手上,回头问道。
院长并没有三缄其口。
很显然,明眼人也推测得出,白博士的死并不是意外,院长也没有打算隐瞒。“白博士是小镇上最出名的反对安眠药业的人士,甚至他还有一个小团体。”院长苦笑,“只不过,他们一直不成气候,我也不清楚这次是为何而死。”
安眠药业。
麻醉剂。
时影“哦”了一声,装作漠不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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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影本想换身衣服就回家睡觉,结果路过白博士办公室,脚步硬生生停了下来。
人已经没了,或许可以翻翻看他的个人材料。
她环顾四周,一个闪身就溜了进去,又迅速把门反锁起来。
办公室里杂物很多,但摆放得很整齐。时影目光扫视一圈,却没能顺利找到多余的麻醉剂,只在白博士桌肚里看到他的公文包。
里面厚厚一沓的资料,时影大致翻看了一眼,意识到如此繁多的文件全都与安眠药业有关。白博士私下里调查了太多内容,最终引起安眠药业警觉。
——或许,是安眠药业派人杀了他?
倘若是的话,这潘朵拉的宝盒落在时影手里了。
她犹豫了一秒,听见门把手被人试图拧了拧。
该死。
看样子她又得爬窗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