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宿雨眠看不到的地方,文无忧解开剑上的白布,冷白色的指尖从木制的剑刃上划过。
似乎是一种无声的威胁。
“为什么?”
没有铺垫,没有解释,只是这样三个字。
树妖坐在一块朽木上,没有畏惧,也没有愤怒,只剩下平静:“有人很想见见她。”
它的眼睛是两个幽深的空洞,也不知能否真正看到东西,此刻朝向文无忧,畸形的头部略微晃了晃。
“你不趁机去你该去的地方么?”
文无忧没有回答,选择同样走入试炼入口。
不远处还有一大堆人正在赶来。
在试炼入口排出了一道长龙,一个个独自进入,也有少部分认为试炼难度不可知,选择从外围观察情况。
树妖的要求维持了一以贯之。
“一个一个进入。”
这让一些家族想要帮助后辈的长老也无法可想。
至于宿雨眠,她在反应过来之后,立即将手中的光源熄灭。
于是对面那个隐约有些熟悉的轮廓,就这样忽然淹没在一片黑暗之中,他冲过来却找不到宿雨眠的身影。
实际上那个小姑娘,不知道什么时候把自己的身体整个翻转贴到了隧道顶部,此刻正居高临下的看着他。
众所周知,修真界的人以实力为第一要义,然而总有人是实力欠缺的,因此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东西与护身的法器层出不穷。
宿雨眠拿着的这个陀螺就是其中一样滞销品,它具有极强的吸力,可以吸附在很多地方。
这在很多人眼里属于鸡肋型的法器,因为如果真的有实力,完全可以用其他方法选择快速转移,如果没有实力,还不如用一些护身型的法器。
但宿雨眠不这么想,她几乎是打包买下了一大包这样的创新玩意儿,再加上其他人给她买的,可以在储物戒里面凑一个废物法器大展。
此刻她借着那陀螺的力量吸附在通道顶上,手中的灯笼被熄灭。
通道中陷入一片黑暗,但并不是完全的黑暗,能大略看到东西的轮廓。
很熟悉,但并不是逍遥门的几个人。
那个人的喘气声在通道里面显得异常明显:“有人么?救命,我好害怕。”
宿雨眠腰部发力继续倒趴,感觉所有的血液都集中到了身体背面。
那人忽然仰头,似乎能看到半空之中的人,良久他突然轻叹一口气。
“宿姑娘,我是公孙俊。”
宿雨眠:……
怎么了,我花大价钱购入的虬水镯和吸附小陀螺就这么容易被人发现么?
还是说公孙俊并不像表面上看上去那么弱。
已经被发现,纠结下不下来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她果断收了神通,翻下来重新点亮灯笼。
公孙俊身上并没有明显的伤口,此刻弯弯眼睛,看到她手上的陀螺笑道:“原来现在外面有这么多有意思的东西。”
“外面?”
宿雨眠重复这两个字:“有意思,你不也是从外面来的。”
“是啊,只是我在这里待了太久了,这一百年,原来出现这么多新东西。”
公孙俊的话几乎是明牌,他的手伸向墙壁,相貌也开始发生变化,由一开始的平凡变成一张叫人如沐春风的脸。
至于被他碰到的墙壁,实际上是无数的树干藤蔓缠绕在一起,听话的靠上前来,在他指尖蹭了蹭。
“你不是和季风傅兰一起进秘境的?”
宿雨眠继续问,她反正谁也打不过,眼看对方也没有要立刻干掉她,不如多问两句。
“我们只是在这里正巧因为一样的目的‘遇到’而已。多亏了他们,不和他们聊天,我还不知道逍遥门已经销声匿迹一百年,看来我最好的朋友,没有完成他的承诺。”
公孙俊说着,从腰间取出一只别致的笛子,是雨后春笋一般的青绿与通透。
一眼看过去就比上次埋伏她的那个摄魂笛档次高了不知凡几。
“想不想听笛子?”
“容我先问一句,季风和傅兰呢?”
宿雨眠生硬的转移了话题,不过她确实觉得不太妙。
“死了。”
公孙俊原本是普通的少年人长相,此刻他悠然的背过身向着他来的方向走去,惊雷一般的话说得如此轻描淡写。
???
还没等宿雨眠纠结这到底是真是假,第二个难题又出现了。
对方向前走,跟还是不跟,她回头,身后树木抽条的声音清晰如许。
退路合上了,或者说,长上了。
来时路上的担心全部变成了现实。
公孙俊依旧在前面无忧无虑,甚至第二次问那个问题。
“我笛子吹得很好听,要听么?”
宿雨眠咬咬牙跟上去,对方丝毫不意外她的决定。她想了想说:“其实我也会吹笛子,要不要让我试试,抛砖引玉。”
直觉让她觉得放任对方吹笛子会发生不好的事情。
青绿色的背影沉默了一瞬,然后直接把笛子扔给了她。
宿雨眠小心接住,怎么说,笛子的触感与平常的不太相同,不像是死物,晶莹剔透的仿佛一汪水化在手心。
好在笛子的制式几百年来没发生过什么变化,她试了几个音节,在对方眼神的催促下,吹了个儿时阿爹教的调子。
这首小调她记得最清楚,总觉得这只曲子里有盛夏的溪水,水里的小鱼,岸上的秋千,跳脱又宁静。
她喜欢得不得了。
公孙俊边走边听,有音律错误的时候还会准确无误的投来目光。
莫名被审判的宿雨眠:我也这么久没吹了别要求太高啊混蛋。
不过说起来,在她吹笛子的时候,通道墙壁上的树木似乎一直在顺着音律律动。
这笛子就是对方控制树木的方法?
不,如果这样,他不会这么轻易的给自己,想到刚刚他触摸的动作,笛子可以但并不唯一。
宿雨眠可做不到一直不停歇的吹下去。当她停下来之后,公孙俊已经引她走到了一出略显空旷的所在。
周围仍旧是无数的藤蔓与根系,然而它们并不纯粹,正试图绞杀那些混合其中的魔物,只是有些地方,魔物和根系已经难舍难分。
“太长时间了,封印和被封印的东西几乎融为了一体,是不是很可笑。”
宿雨眠没有笑。
她看向一个地方,忽然问道:“那位前辈,是谁?”
在她目光凝聚的所在,有一具白骨正静静盘腿坐在那里,身上的青衣早已经风化落灰,然而明眼人都可以看出那衣服和公孙俊身上的一模一样。
白骨的面前放着一本破旧的线装书。
依稀能看见封面。
《分魂九阵》
“是我啊。”
公孙俊自然而然的走过去,并排盘腿坐下。
用笛子碰了一下白骨身上的青衣,几乎在一瞬间,已经风化百年的衣服彻底粉碎成尘,留下一具终极的白骨。
一样的姿势。
顺着人的皮相切开,筋骨脉络,身体的轮廓。
的确是一样的。
不过是一个人,活着的样子,和死了以后的归宿。
“不好奇那本书么?你看看这白骨,这书,这环境,多美好的野外捡秘籍场景。”
公孙俊早已经收回了宿雨眠手上的笛子,此刻他吹奏起一首悲凉又渺远的曲调。
整个空间里洋溢着某种不知觉的悲哀。
“这本书,落云山顶上的藏书阁里也有,在师傅建议别看的那一层。”
宿雨眠忽然说。
“那是对自己很残忍的阵法,需要有极其之高天资和能力的人,破己魂魄,生魂碎裂,九九归一,以此封印,与邪魔永世沉沦,是为,分魂九阵。”
公孙俊停了下来,有些意外。
“你很喜欢读书啊,我当年不爱读书,根本不知道这个阵法,也是实在没有办法,那家伙不声不响的用了这种方式,我只好把书拿出来现学。”
他说话的时候无意识摩挲着手中的笛子,其实刚刚宿雨眠接过来就注意到笛子上隐蔽出刻印的“逍遥”二字。
不离手的重要物件上刻上门派的标志,很正常。
她便有了八成的肯定,这同样是逍遥门的前辈。
“你是不是认识阿笠前辈,或者戊戌前辈之类的。”
联想到在落云山见到的残魂和逍遥门发生巨变的时间。
宿雨眠决定无论如何先拉好关系,把认识的“人”拉出来增进一下亲近感。
“青箬笠,和戊戌。”
公孙俊毫不掩饰眼中的戾气:“不是说逍遥门百年前就被灭门了么?那你又是怎么知道的他们?”
他似乎根本不需要通过吹奏笛子来控制一切,几乎在一瞬间,周围的藤蔓裹挟着魔物几乎要破空而来。
宿雨眠知道自己几乎没有任何反抗的机会,除了心口那个时灵时不灵的封印。
“就像见到你一样的方式见到了他们!他们还给我留下了七叶菩的叶子!”
宿雨眠飞快输出,并且暗下决心如果还没有效果就把棋子和掌门令牌一起掏出来,让张维老人出来劝劝。
说不定他们真的认识呢。
杀意略微褪去了一点。
“你身上有钥匙。”
“当年,我们三个用分魂九阵封印住邪魔,然而逍遥门损失惨重,我们难免挂念,因此分裂出最后一部分残魂出秘境,留下钥匙在张维身上。打算查看门派情况之后,途径花缘城用钥匙重启秘境,彻底封印邪魔。”
宿雨眠配合的取出棋子,老人家白发苍苍的出现,他的视力也没有太好,似乎辨认了一会儿才发现眼前的正是当年给自己钥匙的人之一。
“公孙离。”
公孙俊,不,公孙离端详了很久,忽然笑了:“张维啊,看来一直没有人来找你拿回钥匙,以至于你都变成了小老头,魂魄还被收进了钥匙里面。”
老人家许久没见到熟人,激动得热泪盈眶,连魂魄的形状都有些松散。
他后面无数次的想过当年,三人来找他的时候,惨白的脸色和虚无的身影。
原来那时候,三个人就都已经死了,只是剩下的一缕残念,伴随着最后一点执念想要回到逍遥门查看情况。
又因为肩上担的责任,将重回秘境的“钥匙”托付在他手上。
老头哭哭啼啼说话。
“公孙离,你还欠我三两银子。”
要不回来了,当年的少年人,无论靠能力将自己幻化的如何明媚,本质上也只剩下一具白骨。
永生永世,镇压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