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夏皇宫。
长亭殿。
角门处,一个穿了浅青裙衫的宫女冒着晨露,提着只竹篮蹑手蹑脚地走出来,特意挑了一条没什么人走的宫道,走了有半个时辰,才停在一座破败的楼阁前。
此处在皇宫的角落上,颇为偏僻,上面的匾额题了“沉夕阁”三个字,有些年头不打扫了,结了些蛛网。
玉珠垂着头,从门槛上迈过去,守门的侍卫早就打好招呼,散漫地坐在一边,嘴里叼着草叶吹着口哨,权当看不见。
门内,一棵老梨树已经参出细细的绿芽,枝条伸的很长,因为没什么人来剪。
“玉珠姐姐?”一个束了发的小姑娘从树上跳下来,“您来了。”
“嗳,我的小公主啊,又长高了。”玉珠伸出手抚了抚凰玥的脸颊,牵着一只小手走入屋内。
屋内虽然已经住了些时日,玉珠一眼却觉得灰蒙蒙的。这是间三丈见方的小屋,床上挂着的莲青帐幔边角已经破破烂烂。屋里没有什么值钱的摆件,唯一把有些年头的木椅并一张被虫蛀了的桌案。桌上有个缺了口的瓷杯并一把茶壶。
想来昭仪已经没有心思打扫了,公主又这般年幼,屋子才全是灰尘,昭仪从前是个多爱洁的人啊。玉珠想着,不由得叹了口气。
凰玥已经三步并作两步拿了块布擦了擦椅子,又不知道从哪拿了个完好无缺的杯子出来,赶在玉珠阻拦前斟上水:“此处简陋,委屈姐姐了。”
“殿下折煞奴婢了。”玉珠不敢坐,到底还是让凰玥坐了,“娘娘最近如何?”
床上躺着一个面容灰白的人儿,约摸二十多岁年纪,乌发散乱,无心妆饰,一看就知是久病不起。
叶婉灵咳了两声,说:“不过撑着一口气,捱过去也就过去,过不去也只好算了。”
“娘娘切不能说丧气话,那位可还在等着您。”玉珠指了指养心殿的方向。
“呵,他么……”叶婉灵有气无力地笑笑,“我如今没什么可念的,只这么一个孩子,千万让你家娘娘看护着……咳咳……”
“娘娘!”
“母妃!”
叶婉灵接了凰玥的杯子抿了一口水,抬眸看向玉珠:“老大还在外面,若遇上了,千万不要让他回来,一些事,我也听说了。我只恨不得把玥儿也送出去。”
玉珠点点头,皇长子凰珂年幼时随师傅游历四方,如今行踪成迷。不久前边关八百里加急送来北夏战败的消息,据说给皇帝当场气吐了血。
南齐要北夏送皇室子做人质。
“宫里没有皇子了,玥儿就是最大的孩子……他们还害死了老三……”叶婉灵那双平静的眼眸忽然涌出无尽的恨意,“徐家,该死。”
玉珠被这眼神吓了一跳。
“母妃,别担心这些有的没的,歇着吧。”凰玥对自己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一无所知,替叶婉灵掖好被角,就跑出去玩了。
玉珠看着无忧无虑的小公主,眉间有些忧愁:“徐家倒台不过这一月的事,陛下那边会派人保护娘娘。不过奴婢纵是能送东西进来也不敢来熬药,刚入春寒气重,没有碳火,您可千万保重。长亭殿您只管放心,徐家再如何狂妄,也不敢动到穆家头上。”
她拿开竹篮上的布巾,一一道来:“殿下如今正是窜个子的时候,我家娘娘给殿下做了件衣裳,这是鞋子……还有给娘娘的外衫,虽然不好看,可暖和了……我家娘娘还问,上回的那两件衣服,穿着怎么样?”
“还成。唠唠叨叨的,倒像你家主子。快回去吧,被发现了可不好。”叶婉灵勉强笑了笑。
玉珠便行了礼,出去了。
“玥儿,来。”叶婉灵唤了一声,坐在门槛上玩的凰玥便忙不迭地跑进来了。
“母妃。”凰玥乖乖地坐到床边上。
叶婉灵从枕下摸出一枚符信,颤颤巍巍地给凰玥戴上,藏在衣衫里:“这样东西,等你父皇来了,便给他看。在此之前……咳咳……不能……”
凰玥抢先一步说:“儿臣绝不会给别人看,也不会摘下来!”
叶婉灵点点头,这才阖目休息了。
是夜。
糊窗的纸早就被风吹的破破烂烂,偏偏这几晚的风异常的大。叶婉灵裹紧了被子,里头的棉絮已经许多年了,她将凰玥又往自己怀里揽了揽。
“玥儿,冷不冷?”叶婉灵说了几个字,就忍不住要咳,她一只手按着喉咙,压了下去。
“不冷。母妃冷吗?”
叶婉灵摇了摇头:“我的儿,小小年纪跟着我遭罪啊。”
“有母妃在,哪都一样。”凰玥依偎在她怀里,“等我十五岁出宫立府,就把母妃接出去住。”
“谁教你这些的。”叶婉灵又无奈又想笑,拿指尖点点孩子的额头,“快睡罢。”
凰玥就这样在叶婉灵的怀里沉沉睡去,梦里,他又回到了长信宫,叶婉灵踩在秋千上,裙带飞舞……
叶婉灵看着怀里孩子的睡颜,禁不住叹了一声。
爹,娘,我后悔了,我不该入天家,带累了这个孩子。
恍惚间,她不再是元佑帝的叶昭仪,她还是那个活泼可爱的叶家小姐,生活在锦绣繁华的江南……
翌日。
凰玥照例醒的很早,从叶婉灵怀里爬出来。
叶婉灵的臂弯似乎有些僵硬,凰玥花了些时间挣开她的胳膊,去院子里掰折下树枝,点了火,烧了壶热水。
日上三竿,可叶婉灵还没醒。
“母妃醒醒,来喝水吧。”
可是这次,叶婉灵怎么也摇不醒了。
“母妃——”
御书房。
年轻的帝王因为噩梦惊醒,从奏折堆成的小山里撑起身。
“如今什么时辰了?”
宫人看了眼更香,道:“回陛下,辰时末了。车骑将军已在外等候多时。”
车骑将军穆铭玉是宜妃穆瑶溪胞兄,与其父坐镇西北。
“快请进来。”
一位年纪与凰苏相仿的将领大步流星地走进来,正要拜,凰苏摆摆手:“不必了。”
穆铭玉见凰苏满脸倦容,慨叹说:“陛下辛苦了。”
“能铲除徐家,都是值得的。”凰苏的指节敲了敲桌案,“徐家好端端的,怎么干起通敌的勾当?”
“南齐的探子来报,说南齐开出了裂土封侯的条件。事成后,南境十郡分出半数给徐昌。封徐昌为定南侯,爵位世袭罔替。”
世袭罔替即朝代不更,爵位不变,哪怕下一代皇帝继位,也可以保持原有爵位和待遇,无论多少代。
“倒真是个好条件。”凰苏冷笑一声。
“陛下,南齐使团在来的路上了,他们必然要来讨要质子,怎么办?”
“徐家办的怎么样了?”
“证据确凿,十日后问斩。徐氏也畏罪自戕。”
“着人去沉夕阁,恢复叶氏昭仪之位,与公主复归长信宫。李全,摆驾沉夕阁,朕要亲自接人。”
“是。”
穆铭玉听到这,知道凰苏暂时不想讨论这个问题,陛下年近而立才有两个孩子,要送一个做人质,如何不心疼?这般想着,便告退了。
轿辇行至沉夕阁,凰苏只听见里头吵吵嚷嚷的,便让李全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不多时,李全哭丧着脸回来了:“陛下,娘娘她,薨了。”
“什么?”凰苏心里咯噔一下,顾不上形象,从轿子里急急忙忙地往外跑。
屋内传出女子的哭声。
贵妃穆瑶溪正惊恐地抓着叶婉灵的手,她披着月白外衫,以白玉簪挽发。
“姐姐,姐姐你不要走……”她低声哭泣着,“怪我,不能护好你……”
玉珠见凰苏来了,连忙拉了拉她:“娘娘,陛下来了。”
然而穆瑶溪越哭越大声,哭的撕心裂肺,哪里听见有人来了,凰苏黑着脸把人拉到一边。穆瑶溪看见皇帝那张脸,吓得要叩头请罪,发现凰苏懒得理她,才被玉珠扶着躲到角落里哭去了。
“小灵儿,小灵儿。”凰苏暖着叶婉灵已经发冷僵硬的手,喃喃地唤着她。
“我们说好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玥儿还这么小,他怎么办呢?”
“我曾许你的那个位置,可能也只有我死后才能实现了。你那时又要从妃陵挪出来和我合葬,搅了你的安宁,你会怨我吧,怨我也好……”
凰玥就这样枯坐在一边,看着自己的父皇在那念念有词,一直到正午,都没人敢来一劝。
倒是穆瑶溪红着眼角,将孩子抱过来,遣人去长亭殿拿东西了,喂凰玥了些水和两块点心,哄了哄:“殿下再等等,等等就过去了。”
凰苏尚未立后,宜妃穆瑶溪代掌凤印。徐家女徐媗进宫即封婕妤,三月后晋为昭媛,与昭仪叶婉灵位列九嫔。
宜妃当年是九子夺嫡时凰苏给叶婉灵寻的小姐妹,二人相识一年,待到选秀,穆瑶溪便巴巴地进了宫去给叶婉灵作伴。因为穆家权重,穆瑶溪至今无子,这一点,穆家和穆瑶溪都心知肚明。
凰苏忽然察觉枕头下面垫着什么,抽出了一看,是张叠起来的信纸。纸墨是何处得来?那必然是穆家给的。她不惜耗费穆家递东西的机会要来纸墨,会写什么给他?
纸上的字娟秀灵动,但仍透出无力之感。
宣和,你可曾记得元徽三十年的上元节,那是你我来到京城过的第一个节日。我们在街上吃了糖葫芦,走了几步便看见一个占卜的摊子,你不信鬼神之说,我却执意让那老头占一卜。
那老头看了一眼我们的手,便说情深缘浅,不如忘却前事,各自安好。你气的要抓他去大理寺,还是我拦着你,说这个年纪讨生活不易,他才逃过一劫。
后来,元佑元年,我怀上了珂儿,你总怕我劳累。我想玩,宫里的姐妹都来长信宫陪着我抽签摇骰子赌钱解闷,一直玩到亥时末,人都乏了,我抽了最后一签,签文却是鱼沉雁杳天涯路,始信人间别离苦。瑶溪揪着宫女要打板子,拿签的宫女们都说从前没有这个签,也不知道是谁放的。我不欲追究,训了几句便忘了此事。
谁能想到一语成谶呢?
倒是辛苦我父亲,一把年纪来京城听见他女儿的死讯。
宣和,你是明白人,无须我多言,你自会处理好后事。我曾想你若早逝,我便养三五个男宠来打发时光。没想到早早去的是我,你尽可宠幸后宫,广纳佳丽,我不会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