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代,战火纷乱,狼烟四起。生灵涂炭,民不聊生。
国早不是国,唯剩下家破人亡而已。
黎簟看着鹿柯例行缩在院墙角落,对着那株长势极好的芦苇发呆,默了默,还是自己转身去了后院。
衔烟正欢快的甩着尾巴,悠闲的在池子里晃悠。它不时跃出水面,掀起一串晶莹剔透的水珠,在耀眼的眼光下折射出一道绚丽彩虹,又在转瞬间消逝,除了水面的点点涟漪,没留下半分存在的痕迹。
“阿烟,战火就要烧过来了。”
衔烟似乎停了一瞬,但黎簟正专心的眯眼看远处冒着青烟的烟囱,没能注意。
“阿烟,十年了啊。”黎簟说着叹口气,又笑着看向衔烟,“阿烟,你长得忒慢......十年啊,愣是一点儿变化没有......给你投喂的吃食,究竟都进了谁的肚皮?”
衔烟恰好尾巴对着黎簟,像是生闷气般,沉默的游到了距离黎簟最远的池子对面,而后稳稳当当的停下,慢条斯理的钻进了自己的小窝。
“脾气忒大,还说不得了......”
黎簟自言自语两句,慢慢的倚着身后的参天古树,蹲下了。
若不是当时年轻气盛,以为除了家国,再无其他,何至于今日都还悔不当初呢。
十年前将军府
“爷就这么应了?他身上那伤还没好全呢,就这么去了战场,岂不是命都要搭进去?!”
“就你废话多!”小六斜一眼阿雾,“就你有张嘴,一天到晚叭叭叭,将军这还好好的,要你在这儿多话了?你说也不说些吉利话儿,偏挑这不中听的......”
“——爷”,小六顺着阿雾突然严肃的视线看过去,脑子里的弦儿瞬间就崩了,自己先乱了分寸,眼圈儿一红,鼻子一酸,声音都带了颤,就差一嗓子给哭出来,嚎他个惊天动地的。
“收。”黎簟看着小六这表情就头大,摆着手绕开了可怜兮兮的小六,“爷还没走呢,就先哭上了?”
阿雾这会儿反倒冷静不少,上前替黎簟更衣,摘冠,半点儿没显出之前的担忧和思虑。
“爷,咱洛国不是就您这一个将军,何况您这一身伤都没好利索,哪就能上得了战场了?”阿雾很慢的说完了一句话。
字斟句酌,把他给难为坏了。
“爷不去,难道让那个混吃等死的王骆去?先不说他是不是真的有打仗的天赋,就说他那百无禁忌的无赖样儿,万一阵前倒戈,那岂不是把全军将士的命都白白送给了西梁......再说说那年近花甲的何辞何老将军。老将军打了一辈子仗,逢年过节都不一定回得来京城,如今岁数大了,你也不放过人家,万一人一个不小心,在马上折了腰,岂不是白白受罪?”
黎簟坐在桌边,自顾自倒了杯水,慢慢喝完了,才兀自笑出来。
“这不还是要爷来揽了这个差......再说,爷从小到大,受的伤还少了?”
“我的爷哎!您从前受的伤,能和这次的比吗?”小六吸吸鼻子,委屈巴巴的开了口,“还说呢,也不知是哪家不长眼的,青天白日就敢在大街上纵马,这得亏是爷恰好在,把那疯了的马制住了,不然非得闹出几条人命来......"
"慎言。”黎簟拈起一块桂花糕,稳准狠的塞进了小六嘴里,“吃你的桂花糕去吧,省的在这儿胡思乱想,满脑子不着四六。”
小六含着糕点,嚼也不是,吐也不是,瞪圆了一双眼瞅着黎簟,愣生生给他看笑了。
“怎么,小六子新进还学会了撒娇卖萌?”
黎簟笑着摇摇头,“这不成,撒娇也不成。阿雾,去扶你小六爷下去歇着吧,没爷的吩咐,你俩谁也别来打扰爷。”
小六嗯嗯呜呜着,被阿雾拖出了屋子,又一路拖出了院子。
他们把所有的热闹也一并打包带走了,徒留一室冷清。
黎簟环视一圈,看着自年初回来,刚住够仨月的屋子,嘴角的一丝笑也彻底散了。
爷此去西北,大抵就是,有去无回的一锤子买卖了。
爷倒是无妨,倒是你......
倒是你们两个,见天儿的就知道插科打诨说傻话,可要如何在这如狼似虎的京城活下去。
三朝以来最年轻的将军又一次出征了。
义无反顾,退无可退。
街头巷尾都传疯了,说黎小将军英姿不凡,完全继承了老将军的一身杀伐之气。
尤其今儿早上,小将军着一身玄色征衣,披着件赤色绣金长袍,明明就只是骑在马上,但当他随意的低头看向人群时,却连头发丝儿都是带着嗜血的威严的,让人既不自觉想着凑近他,又本能的害怕他。
小将军长得多好看哪,那眉毛,那眼睛,那鼻梁,那嘴唇,处处都是奔着“美”这个字儿去的,多少媒婆瞧着黎小将军的相貌,都暗恨小将军怎就一副男儿身,否则一定要亲自把他嫁出去才成。
小将军这么好看,哪能管的住人哟,就连我这老婆子,见了他都心底欢喜哪。
小将军自然是管的住人的,不然怎能做得将军?只是过程自然万分艰难也就是了。
我听着,这里面似有一段故事?
自然是有故事的。
故事里,十年前。
十年前,小将军还不是将军呢,却也是出征西北。
出征时,小将军着一身玄色征衣,披一件赤色绣金线的长袍,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脸的少年稚气。
小将军肩上扛着家国大任,走过长街时,听到哒哒的马蹄声下,挤在青石板道两侧的百姓们一脸担忧的说小将军瞧着就不是能打仗的,这小身板,还不抵我家十岁的小儿子结实。
说小将军此去怕是有去无回,不过是送给蛮夷的点心,我们不如趁早逃命去。
说小将军这一副小白脸的模样,是如何做到将军的,听说今上时常传他入宫,只怕早就是个断了袖子的?
说小将军也怪可怜的,不过十六岁的好年华,却要白白送了命去。
说......
百姓们七嘴八舌,声音还奇大。于是这些腌臜话,一句不落的入了年少的小将军耳中。
小将军不动声色的打马而过,身后的赤色长袍高高扬起,遮住了他清瘦的身影。
没人注意,他没有回一次头。
故事里,小将军十六岁亲征西北,和那西北蛮夷打了半年的仗,折损了军里四分之一的人,把蛮夷打出了洛国七百里。
消息传到朝里,今上龙颜大悦,拊掌大笑,举朝上下都松了口气,笑说,小将军不愧是黎老将军之子,英勇比之老将军也不差分毫。
说,所谓青出于蓝,不外如是。
故事里,小将军打了胜仗,却始终没有回京。
言传小将军回信今上,说西北重地,不可无人看守,臣愿长长久久的守着这儿,不让蛮人入我洛国一步。
故事里......故事里,小将军尚且稚嫩的一张脸,染了风沙,沾了鲜血,眉目也不复从前的柔和,连目光都似乎带了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三年时光匆倏忽而过,小将军又长高了些,身子也壮实了些,只是三年来从没在人前肆意的笑过,让人瞧着他那张脸,也再不敢不尊不敬。
时值酷夏,西北的白杨挺拔着身躯,荫了一片阴凉。黎簟躲在树下小憩,半梦半醒间,听着细风穿过树叶,留下一串细碎的沙沙声,静谧而安宁。
就要睡着时,一阵未被遮掩的脚步声径直朝着黎簟而来,让他失了睡意。
从没人会在他出来时寻他,尤其今儿他还特意吩咐了副将。
所以,是谁?
黎簟安静的睁眼,看着眼前白色的树皮,间或有褐色的纹理打乱了平整的白色,却反为白杨添了分沧桑。
“谁?”黎簟数着脚步声,手使劲儿撑一把干燥的沙地,利落的站了起来。
“鹿柯。”一把似少年清朗,又带着分柔软的声音传入耳中,黎簟抬眼看去,瞬间就分了神。
应当还是个未经世事的少年。黎簟想。
不然怎得穿的如此......不拘一格。
一身衣裳,又是大红又是大黄,就连靴子都是红里掺了金似的耀眼,整个人像是只飞错了季节的花蝴蝶,闪瞎了黎簟的一双眼。
黎簟稍稍放下了一丝警惕。
也不知是哪家少年,如此没心没肺,这大热的天儿,裹得这么严实,怕不是缺了心眼儿。
“你今年多大?哪儿的人?怎么进来的?”黎簟不动声色的移开视线,看向少年身后。
这一身夺目的色儿,真是要看瞎人眼。
鹿柯笑了。分外灿烂的阳光下,他笑弯了一双眼,露出了八颗牙齿。
笑得比阳光还灿烂。
黎簟看见了他左侧脸颊的一个小酒窝。
好像连酒窝里都盛满了阳光似的。
黎簟瞧着鹿柯比阳光还灿烂的笑,差点儿以为自己并不是严肃的拷问他,而是和他问好来着。
黎小将军总会忘记自己那张脸并不是太有杀伤力,尤其当他假装严肃时,那双眼微微瞪圆了,倒像是一只炸了毛的猫,高高的昂着脖子,骄傲的站在一边,等着你去向他服软道歉。
“鹿柯今年恰弱冠,定西人,今日不小心迷路了,并不知怎么进来的。”
鹿柯看着黎簟隐隐生气的模样,忍住了笑,颇严肃的开了口,“却不知阁下是?”
黎簟定定的看了鹿柯好一会儿,却没见他移开视线。
又僵持了好一会儿,黎簟后背已经一身汗,额头也挂了几颗汗珠,仔细看鹿柯,却不见他怕热,甚至没出汗。
“逐京。”黎簟鬼使神差的开了口,却不知怎么,蹦出了从前自己都没听过的名字。
鹿柯闻言又一次笑出来,“逐京.....好名字,鹿柯也想去京城来着。”
黎簟并不知这话要如何接,但他眼下真的很热。
他又仔细的看了看鹿柯,确认他果真是没出汗,怀疑他其实并不是人。
果然就是只花蝴蝶吧。
黎簟又暗自比对了下这位花蝴蝶的身量,确认这花蝴蝶并不是什么暗藏了武功的高手,谨慎的开了口,“太阳这么毒,不若你过来树下躲躲?”
花蝴蝶愣了下,笑着凑近了黎簟,“多谢,多谢。”
但他还是站到了黎簟身侧,稍稍正了神色,“鹿柯其实抱病在身,并不怎么能感受外界的冷热,却谢过逐京小兄弟的美意了。”
黎簟留下了鹿柯。
他本要差人送花蝴蝶回家,可花蝴蝶本蝶死活不乐意。
黎簟本身耐心并不大够用,不耐烦了,索性应了他,“只有今天晚上,明日一早,你就回去。”
花蝴蝶应的很爽快,又一次笑弯了眼,露出了八颗牙齿,还有那个盛满了阳光的酒窝。
晚上,黎簟不放心,吩咐人不许打扰后,翻出了军帐,一路艰难的避开了巡逻的将士,到了马房。
黎簟放缓了呼吸,极轻的蹙了下眉,去了最里面。
“逐京?”鹿柯眼神很好,黎簟甚至没到跟前儿,他就已经认出了黎簟,“这儿.....果真很安全。”
花蝴蝶捂着鼻子,声音闷闷的,委屈的都不像蝴蝶了。
“出来吧。”黎簟皱眉看了花蝴蝶半天,还是没忍心,“我带你出去。”
花蝴蝶眼睛都亮了,声音也不再透着委屈,雀跃的应了一声好。
“这酒哪儿来的?”花蝴蝶重新变得有活力。
准确点说,是聒噪。
“偷的。”黎簟举着小坛子,潇洒的灌了一大口,含糊不清的回答花蝴蝶。
“那我们在这儿安全吗?不会被发现吧?”花蝴蝶两只手抱着酒坛子,有那么点儿手足无措的意思,左看看,右看看,就是下不去口。
“没喝过酒?”黎簟余光看着黎簟把下巴搁在坛子上,心里的一根弦,突然就松了。
“不曾喝过。”花蝴蝶似乎扭头看了他一眼。
“花——”黎簟倏的住了嘴,很有些不可思议的看了一眼手里的酒坛子,察觉到鹿柯在看他,又若无其事的收回了视线,“你为何,想去京城?“
鹿柯愣了下,浅浅的笑了。“也不做什么,只是从没去过,想去看看。”
黎簟就没再说话。
今晚星星比昨天亮了不少。黎簟想。
第二天,黎簟是被疼醒的。
他狠狠的眨了下眼,还是看不清眼前。但朦胧一片中,他隐约看到了大块大块的红和黄。
崔副将急疯了。
一晚上过去,将军怎就不见了?
他还不敢声张,只好万分不安的站在帐前,虎着一张脸,拦住每一个想要进账的人。
“将军今日身体不适,事情都交给我处理。”
崔副将说的嘴皮子都干了,但他悄悄派出去的三十个暗卫还没有传回消息。
崔副将心急如焚,但副将不能表现出来。
崔副将太难了。
将军回来,得让将军涨俸才行。
将军此刻正懊悔不迭,没空,更没法儿给副将涨俸。
还以为遇见了一个纯良的少年。
将军很艰难的承认了自己被花蝴蝶绑了的事实,但最难接受的是,他以为花蝴蝶,会是他第一个知己来着。
毕竟花蝴蝶的笑,真的很灿烂。
他还从没见谁敢在他面前笑成那副像是缺了心眼儿的模样。
将军于是很轻易的忽视了知己,并不是靠着笑容来评算的。
“黎、簟——黎、将、军——”
黎簟看着大块的红和黄到了跟前儿。
花蝴蝶......原来,就连声音也是假的。
“黎将军英明神武,据说三年前大战蛮夷,让人闻之丧胆呢。”
鹿柯抬手掐着黎簟的下巴,似是在仔细端详。
良久,才叹了口气,转身出去了。
“我的将军哟,您这是哪儿去了?怎么一天没回来,我在帐前守了一天,人都要晒傻了....."
“传令,所有人今日务必整顿好行囊,天黑前集合。”
崔副将愣了。“将军?”
“我们要打仗了。”黎簟立在军帐前,似是想出去。
只是最后也没出去。
将军消失了一天,带回来一个天大的噩耗。
这一仗,是和西梁打。
阵仗很大,皆是一副蓄势待发的模样。
黎簟穿戴了全套盔甲,不顾副将参谋们的强烈抗议,单枪匹马出了城。
鹿柯这次不像花蝴蝶了。
两个人,骑马立在各自的阵前,良久未动。
“来吧。”鹿柯倏的笑了,笑得很灿烂。
比阳光还灿烂。
黎簟一言未发,只举起了手里的剑,策马上前。
他们打了很久。
每一次要刺进对方的要害时,他们都不动声色的移开剑锋。
然后若无其事的错开。
然后又一次胶着在一起。
最后,黎簟伤了鹿柯一条胳膊,鹿柯刺了黎簟胸口一剑。
“平了。”鹿柯嘴角溅了一滴血,笑得妖冶又邪恶。
“下一次再见,我绝不会手下留情。”
浩大天幕下,不见边际的滚滚黄沙被毒辣的日头烫出缕缕白烟,鹿柯的面容也变得扭曲。
鹿柯第一次笑得如此浅淡,像将死之人的平静。
黎簟沉默的看着鹿柯策马远去,直到这一人一马变得只有米粒大小,迅速消失在无边荒漠中,也没回神。
“将军,您此次涉险和那西梁小人近身比试,虽说胸口一剑并未伤到要害,可不怕万一就怕万一,您要是有个好歹,我们可要如何是好啊!”黄参谋捋一把花白的胡子,抖着身子颤着嗓子,言辞诚恳,瞧着是忧虑极了。
“是啊将军,您下次可莫要如此鲁莽行事,那西梁小儿目中无人,走前竟还敢大放厥词,实在太不把我洛国放在眼里,来日阵前厮杀,末将定要斩他于马下!”,崔副将瞧着,是气的不行了,义愤填膺,给他把刀,他能立刻杀将出去,和那西梁小儿大战八百回合。
黎簟半躺在榻上,一点伤也被包扎的仿若一个粽子,再加上被一群手下围得个水泄不通,他连呼吸都不畅了。
“黄参谋莫急,本将自是知晓分寸,不会弃我大军而不顾。”
黎簟好生安抚了不大经得起吓得黄参谋,才扭头看着崔副将。
“崔副将啊,那本将军就等着崔副将一展我大洛威风,斩那西梁——西梁人于马下。”黎簟沉默半晌,才幽幽开了口。
他本来只打算安静的听他们唠叨。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说便说去。
可谁知他们三句离不开鹿柯,五句便想杀了他。
黎簟几乎用尽了半生的耐心,才勉强克制住了心底莫名滋生的无名怒火。“杀人岂是这么容易的事?”
他一字一句,极慢的说,“若来日,你们谁一刀将那人斩于马下,本将这个将军,就送予你们当罢。”
战火无眼。
黎簟胸口那点儿伤还没好利索,西梁大军就已经兵临城下,副将们口中的西凉小儿,着一身大红战甲,披着玄色披风,手中那把伤了黎簟的剑,正反射着灼灼日光,扎得人眼疼。
“崔副将,不若你先去会会?”黎簟站在高墙之上,垂眼看着立马于城下的鹿柯。
那人今日严肃的很,脸上一丝笑也无。
崔副将战战兢兢,踟蹰半晌,才抖着声儿开了口,“末将......末将领命!”
黎簟扭头看一眼平日里话最多的崔副将,瞧他眼下流露出的丝丝不安,心底倒是突然舒坦不少。
“慢着。”黎簟叫住了崔副将,看他站在楼梯口,手上扶着他那舍不得离身的剑。犹豫半晌,说了八个字。
“不可恋战,速战速回。”
“是!”崔副将行了礼,转身下去了。
黎簟整整衣领,觉着今日似乎有些冷。
他抬头看看远方,日头也不小啊。
大漠也如往常般,被蒸腾出丝丝缕缕的热气,扭曲着远方的一切事物。
“末将不力,未能将那西梁小儿斩于马下,末将甘愿受罚!”崔将军头发都白了,额角挂了彩,一道红线蜿蜒到下颌,一身原本还严整的战衣爷凌乱不少,衣服褶皱处还沾着不少沙子,狼狈的很。
黎簟站在高楼上,瞧见了花蝴蝶的英勇善战。看他游刃有余的把他亲自培养的副将挑于马下,三次,也没伤到他分毫,却在收尾时,不小心的划破了崔副将的额角。
那是崔副将的唯一一道伤口。
崔副将还跪着。他垂着头,懊悔自己如此丢脸,长了那西凉小儿的志气。
“本将和他交过手,你能全须全尾回来,已是不易。起吧。”
崔副将仍旧一脸丧气,颇有几分生无可恋的模样,蔫哒哒的站到一边,话都不说了。
“谁还想下去?”黎簟仍旧专注的看着城下那个连衣摆都还平展的人,嘴角倏的现出一点极其浅淡的笑,“去杀杀他的威风.....”那笑转瞬即逝,除了轻风,无人看到。
“都不想去?”黎簟看鹿柯似是等的不耐烦了,正垂着头,百无聊赖的拨弄着手里的一串珠子。
“那.....”黎簟扭头,看着身边瞬间低下头的一群副将和参谋,“抽签儿吧。”黎簟吩咐崔副将下去拿了骰子来,冲对面站着的几个人抬抬下巴,“谁先?”
“啊。”黎簟几不可察的点点头,“原来前两日叫嚣着要去杀杀他人威风的,不是你们啊。”
崔副将把头垂的更低,瞧着是很想一脖子撞到墙上,不省人事了才好。
“行了。”黎簟摆摆手,“都散了吧。”
“将军......?”崔副将欲言又止,止言又欲,很是纠结的皱眉看着黎簟。
“怎么?”黎簟挑眉看着崔副将,“还有何事?”
“西梁大军还在城下.......”
“嗯。”黎簟点点头,“他们乐意站着,那就站着,愿意等着,那就等着。”
西梁大军自然不愿意等。
城下传来的谩骂,已经持续了大半个时辰,口音奇怪,但气势很足,且听着,词儿还都没重复,全是翻着花样儿的新鲜句子。
崔副将听着那些诸如“黄口小儿”、“孬种”、“胆小鬼”、“缩头乌龟”、“怕死的小鬼”之类的词儿,额头青筋一根根的跳着,要不是看着黎簟还稳稳当当站在城楼前,手指头都没动一下,他早就冲上去,一句句全给还回去了。
即使打仗打不过,骂人还能骂不过?别给我机会,不然爷能骂的你后悔来到这个世界呢。
崔副将傲娇的想着,可算是把心头那腔怒火稍稍压下去些。
“无耻的家伙.....躲在城墙后面。以为这样就能安全吗?看你西梁的爷爷们非得打的你们跪下当孙子,让你们也知道知道什么是天高地厚......”
城下又开始了新的一轮挑衅,言语傲慢,用词粗俗,实在让人听不下去。
嗯,黎簟这会儿不算人。
他仔细听着,辨认出花蝴蝶也夹在其中,气势十足的喊了句“快下来让爷爷瞧瞧你们的怂样儿啊,我的孙子们.....”
他嘴角挂了一抹笑。
这天,直到半夜,西梁人才像是累了,慢条斯理的收兵扎营,歇下了。
黎簟走下城墙时,脑子里都是爷爷长爷爷短的、不成句子的句子。他揉揉额角,吩咐不许任何人打扰后,鬼使神差的翻出帐子,去了他惯常待的白杨树下。
深夜,大漠冷极了。黎簟裹紧袍子,脚步略带匆忙的走到那棵树下,然后无奈的笑了。
果然是不清醒吧。
黎簟靠在树上,看着漫天的璀璨星点,出了神。
“要是有壶酒,就好了......”声音极小,出口就散在了空气里。
他叹口气,回想了过去的十九年,心底漫上了一片疲惫。
也不知这仗,何时才是个头。
整整七天,黎簟只站在城墙上,居高临下的看着西梁将士队列齐整的立在城下。鹿柯甚至不耐烦出来了,只是派一个副手站在最前面,专门用来骂人。
副将们越来越浮躁,瞧着个个都是炸了毛的猫,只等着黎簟放他们下去狠狠挠那群西梁人一爪子。
“今儿天气不错。”黎簟淡淡的开口,“你们谁下去会会他们?”
“啊,不着急,一个个来。”黎簟看向崔副将,“去,拿骰子。”
“谁先?”
黎簟笑笑,“不用抢,反正一个也跑不掉,你们自己决定吧。”
黎簟转身,盯着城下,说句话的功夫,那骂人的副手不见了,多了个披着玄色长袍的人。
副将们一个个气势汹汹的出了城,又灰头土脸的回了城。
直到太阳西斜,今儿的挑衅活动才堪堪结束。
黎簟看着城下那个骑在马上慢条斯理擦着剑上血迹的人,心底不知是何滋味。
城下那人擦完了剑,百无聊赖的看了眼远处的苍茫天色,慢慢悠悠骑着马,悠哉游哉的回了营。
好像这儿不是战场,是他家。
“都泻火了?”他转身靠在城墙上,垂眼看着站了一溜儿的、狼狈不堪的副将们,眼底漫上些许阴霾。
“行了,泄了火,就回去歇着吧,今儿就到这儿。”
瞧着一群人欲言又止的模样,黎簟破天荒的冲他们露出一个安抚的笑,“本将军只要一天没死,只要还站在这儿,他们就一天不敢攻上来,你们怕个什么?”
他走上前,挨个拍怕他们的肩,“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明日,且看本将军如何杀的他们求爷爷告奶奶,这样,你们可安心了?”
黎簟看着副将们终于稍稍精神些,缓缓吐出了口浊气。
黎簟又一次翻出军帐,避开巡逻的将士,去了白杨树那儿。
靠在树上,他抬眼看向浩瀚天穹。
星河璀璨,一如昨日。
只是这战火纷繁,谁能有心情,去抬头看看天?
“黎小将军好雅致。”猝不及防间,那把雌雄难辨的嗓音扎入黎簟耳中,让他一个战栗。
“让我也瞧瞧。”
黎簟顺着声音扭头看去,瞧见了花蝴蝶。
花蝴蝶穿了一身大红的衣裳,红的似血,又似霞,无边夜色下,美的摄人心魄。
此刻他正仰头,专注的看黎簟刚刚看了半晌的星空。
“你......”黎簟张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他垂眼看向脚下,好像这百十来年都没甚变化的沙子里,突然藏了什么宝贝。
“今晚的星星,是比昨夜亮了许多。”花蝴蝶看了眼黎簟后,又抬头,认真的看着漫天繁星,认真的说。
“嗯。”黎簟附和。
好似,就无话可说了。
于是沉默开始蔓延。
“要是有壶酒,就好了。”
不知过了多久,花蝴蝶突然扭头看向黎簟,声音很轻的呢喃。
他眼里映着星光,点点璀璨,夺人心神。
没等黎簟反应过来,他一把上前拽住了黎簟的胳膊,兴奋的说:“不如我们去偷他一壶,如何?”
黎簟本想说,不如何。
但他看见鹿柯神色间的盎然,那句不如何,就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鹿柯甚至没等他说一句“好”,就等不及般,拽着他跑了出去,不过一溜烟儿的功夫,俩人就没了影子。
黎簟就这么被花蝴蝶拽着去偷酒了。
“上次......是从你那儿拿的酒,这次,就去我那儿吧。”
鹿柯扭头看一眼想要开口的黎簟,果断的拍了板,“那就这么定了。你还没尝过我西梁的酒,烈极,又香极,保证让你回味无穷。”
黎簟只好继续保持安静。
“葡萄美酒夜光杯。”鹿柯看着不远处隐约现出轮廓的军营帐篷,停了步子。
他扭头看一眼黎簟,倏的笑了。
这笑,一如初见那日,他穿着大红又大黄的衣裳,站在辽阔无边的大漠黄沙上,在被扭曲了一切景物的沙漠里,他笑得比头顶的阳光还灿烂,宛若一只飞错了世界的花蝴蝶。
这花蝴蝶,又一次飞错了世界啊。
黎簟压下心头悸动,认真的看着鹿柯。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说,声音很轻,似乎只是说给自己听。
“好险好险。”鹿柯不甚认真的捂着心口,语气倒是挺有点儿后怕的意思,但黎簟一瞧他那张脸,就知道他又在装模作样。
“哎,瞧你,怕不是没少做这偷酒的勾当?居然一点儿也不害怕......"
鹿柯深谙黎簟的性子,看黎簟就要张嘴反驳,果断的先开口,堵死了他的话,“瞧你这熟练的动作,竟不知是自己偷偷喝了多少回?若是你那崔副将知晓了......哈哈,那可就热闹极了。”
黎簟果真就无话可说了。
虽然他只偷过两回酒。
“带你去个好地方!”鹿柯一手拎着壶酒,另只手十分自然的攥住了黎簟手腕,“我们要走快些,不然天都要亮了。”
“若你不是西梁少将,就好了。”黎簟张张嘴,却说不出这样一句话。
即便他不是西梁少将,即便自己不是大洛主将,那又如何?
什么也改变不了。
黎簟的心狠狠跌坠下去,整个人都像是被冰水浸泡了一般,冷的打颤。
“你也太脆弱了,太阳太晒了不行,天气太冷了也不行......”鹿柯隔着衣袖,都感到了黎簟过于凉的体温,于是扭过头一脸揶揄的笑他,“原来我们的黎小将军,竟是个比姑娘还娇贵的人儿呢!”
黎簟面无表情的抽出手腕,绕过还在笑的鹿柯,快步往前走了。
“哟!了不得了,我们黎小将军生气了!”鹿柯夸张的说着,快步赶上了黎簟,“不生气不生气,气坏了身体可如何是好。”
“尤其我们黎小将军这么娇气的人儿,怕是轻易还哄不好呢。”
黎簟刚要慢下步子,就听鹿柯继续说道。
于是,黎小将军的一张脸,彻彻底底黑了。
鹿柯在快步往前走的黎簟身后弯腰捂着肚子,笑得放肆极了,好像让黎簟生气,是一件比什么都重要、也比什么都值得的事情。
“你不去喝酒了?”黎簟走了一会儿,还是停了步子,结果一扭头,就对上了鹿柯那张放大的脸。
他一瞬间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是沉默的看着鹿柯,看他即使面无表情,也是好看的脸。
“去。”鹿柯怔了下,看黎簟呆愣的脸,又笑了。
他把目光移向黎簟身后,说:“到了。”
黎簟条件反射的转身,看到了一片水波潋滟的湖。
灿烂星河下,这一汪水仿若误入了人间的仙子,点亮了黎簟的一双眼。
他扭头,眼底的雀跃和震惊完全溢出来,整个人都变得鲜活而生动。
“这儿怎么会有湖?”他仍旧不解,十分好奇的问鹿柯。
鹿柯只是笑笑,“这儿哪有湖?”
“你怕是看错了,这儿全是沙子啊。”
“海市蜃楼罢。”
鹿柯恶作剧的心思起了,没收住,于是黎簟的雀跃和兴奋,被鹿柯一盆盆凉水浇下来,终于是给浇醒了。
“行了。”鹿柯瞧着黎簟彻底平静下来的一张脸,又开始后悔,努力尝试往回找补,“那什么,其实我也不知,这儿为何有一湖水,但我发现它的时候,就想着,一定要让你也来瞧瞧才成。”
黎簟本来还面无表情的看着这大漠里的一汪水,闻言,一颗心瞬间蹦跶的快了些。
刚刚还有些生气的,但现在一点儿也气不起来了。
黎簟在心里叹了口气。
我怕是栽了。他想。
虽然他没有深思过,为何鹿柯对他是不一样的,为何鹿柯能让他感受到不同的心情。
但他本能的觉得,自己是要栽了。
“来吧,我的黎小将军。”鹿柯又往前走了两步,然后一屁股坐到了一块儿略高的土块上。
“愣着干什么?”鹿柯等了两秒,没听见黎簟的动静,于是扭头,冲他招了招手,“别傻站着啊我的小将军,过来坐着喝酒。”
黎簟定定的看着鹿柯,看他一身红衣,肆意的坐在大漠的土块上,眼里噙着光,嘴角挂着笑。
看他矛盾又自然。
“嗯。”黎簟平静的走过去,任凭心里掀起了滔天大浪,也没表现出分毫。
“来。”鹿柯利落的拆了酒塞,递给黎簟,“尝尝。”
黎簟看一眼鹿柯,看他一脸不怀好意的笑,没忍住,也跟着笑了,“你现在的表情太欠揍了。”
鹿柯摸摸脸,“是吗?原来你想打我?”
看黎簟仰头小小抿了一口,他满脸都写着不赞同,“哎,哪儿有你这样喝酒的?喝酒就是要大口才成!”
他从黎簟手里拿过酒壶,仰头灌了一大口,有酒液洒出来,他毫不在乎的用袖子擦去,然后扭头看着黎簟,开怀的笑了,“试试?”
黎簟也笑,“我若是醉了,你扛我回去?”
"扛。”鹿柯应得果断极了。
黎簟心里的那根弦儿,卡崩一下,彻底断了。
他仰头狠狠灌了一大口,往下咽的时候呛着了,咳得惊天动地,一张脸通红。
鹿柯指着他笑了半天,笑得捂着肚子倒在了黎簟怀里,说笑得肚子疼。
但还是不肯停下。
黎簟任凭鹿柯趴在他怀里,抖着肩膀笑,只兀自拿起来放在一边的酒壶,一口一口,把剩下的酒,喝的一滴没剩。
鹿柯揉着眼睛起来了,哑着嗓子埋怨黎簟,说都怪黎簟,让他笑得眼泪都流出来了。
黎簟没敢扭头。
他怕看见鹿柯泛红的眼。
他会忍不住,想放肆。
“将军?”
黎簟睁眼,熟悉的军帐,可总觉着哪里不对劲。
“将军,您可算是醒了。”崔副将上前看着黎簟,“您有没有觉着哪里疼?”
“疼?”黎簟茫然的看着崔副将,“什么疼?”
崔副将把桌上的水递给黎簟,神色莫辩的开了口,“将军,您已经睡了两天了。”
黎簟很疑惑,“两天?”
崔副将一副马上要哭出来的模样,看的黎簟心惊胆战,“说。”
崔副将一脸后怕的看着黎簟,“将军,两天前,我们是在城门外的土坑里发现你的。你倒在坑里,手里攥着剑,衣服上很多破洞,还染了很多血,整张脸白的像纸,呼吸微弱的随时能断气儿,门口巡逻的士兵直到天亮才发现你......我们把你抬回来的时候,都以为你......”
黎簟还是很迷惑。“我......躺在坑里?”
崔副将点点头,“对了将军,这个是你攥在另一只手里的。”
崔副将从黎簟枕头下面拿出了一串珠子,递给黎簟,脸上写满了好奇,“我从前也没见将军戴过啊,攥得那么紧,我差点儿薅不出来......”
黎簟愣愣的看着手里的珠子,一颗心突然慌乱的很。
他摸着串珠上挂着的五彩穗子,心里突然有了很不好的预感。
但他还是很冷静的看着崔副将,很冷静的开了口。
“西梁......?“
崔副将十分善解人意,很干脆且兴奋的扯着黎簟的袖子,说:“将军您孤身闯入敌营,亲自取了那西梁小儿的首级不说,还一把火烧了他们的粮草,让他们自乱阵脚,仓皇而逃。论英勇果敢,实在无人能抵得过将军!”
黎簟一颗心,彻底沉下去了。
理智告诉他,若真是这样,这个结局再好不过了。
我就是盼着这个结局的,盼了三年。
可私心里,黎簟不愿相信。
亦不敢相信。
我怎么,会杀了他?我不会的。
我绝不会杀了他,还烧了他的粮草,让他的将士们没了将军,又没了吃食。
我不会的。
黎簟这样催眠自己。
可,这天直到傍晚,他也没听到外面传来两军阵前的对骂声。
除了一个接一个来问候他身体的,祝贺他又立一大功的副将和参谋,再没了别的动静。
我可能,真的杀了他。
黎簟不得不开始正视这个事实。
他的心突然疼的很。疼的他,想把心掏出来,看是不是因为亏欠了那人太多,得了报应。
这一年,黎小将军十九岁,风华正茂,一身无上荣宠加身,在万众瞩目里,回了阔别三年的京城。
拜帝王,受封赏,归故府。独独,没有旧人。
十九岁的少年,看着热闹繁华的上京,眼底浸着的,只有荒凉。
热闹也都是别人的热闹,和他有什么干系呢。
于是小将军义无反顾进了紫禁城,坚决的辞了圣上的再三挽留,领着他的将士们,回了他的旧居。
回了和西梁交界的定西,一去就是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