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萨提诺跪在地上,头半埋在臭气熏天的木桶里。这只旅店角落的木桶不知装过多少客人的多少呕吐物,已经浸成了腐黑色,即使离它十步远,也能闻到一股酸味。
圆桌上的白胡子老人还在远远向他举杯,他的大胡子略微卷曲,一根黑色也没有,长度一直垂到胸前。老人粗鲁地喊着:“喂,小子,再来一杯,难道你醉到要去梦里找妈妈了?”
“我没有醉。”呕吐完的年轻人捂着嘴有气无力地说,“我只是,呕,和酒不太合拍。”
“是,你没有醉。这就是现在的年轻人。”“白胡子”一挥手,将一根长长的牛棒骨甩到地上,那里还堆着一层层的烂骨头,那是旅馆的三条狗用餐的痕迹。灰色毛皮的大狗一口将其叼住,咬断骨头的外壳,一口一口吞下深褐色的骨髓沫。他有节奏地拍打着和他膝盖一般高的狗脊背,引起狗不适地甩头。
起码有五种样式的酒瓶堆放在餐桌上,圆桌中心巨大的餐盘上盛放着烤熟的半只小牛,围坐的七人每人面前摆了一碗炖菜和一碗热腾腾的乳白色浓汤,丰盛得似乎要将这张带着陈旧裂纹的木质圆桌压垮。粗俗而平常的对话传递在在这张餐桌上,但是,接下来将要发生的并不是常理中的事件,这点随便什么人都能一眼看出。七人年龄各异,衣着各异,他们看上去有人粗犷如海盗,有人与淳朴的农民别无二致,有人应出现在上流社会的交际场所,有人像刚从臭水沟里爬起来,有人仅凭气质就能让人认为是常年不出门的学究,有人则神态阴鹜,一如歌谣传言的诅咒他人的巫师。
乐师拨动怀中木琴的琴弦,是时下流行的一支小曲《湖畔之夜》。悠扬的琴声在深夜浮掠,让人梦想星光在寒泉上跳跃。那本来是一首宁静的乐曲,在他的手下,却饱含忧郁之感。虽然他没有合格的听众,但是他沉浸的神情体现出,这是一个被音乐之美俘获心灵的人。
“小子,你为何至此?”
“我本来也入不了各位大人的眼,只是螺旋城的一个小贼。波尔恰先生雇佣了我,为各位领路。”木桶边缘露出一双黑眼睛,望向文质彬彬如同学者的其中一人。他正是召集六个传说中的大盗贼的东道主,有自信与六名恶徒斡旋之人,换言之,他大概也是一名恶徒。此人在这次聚会上化名为沃尔卡·波尔恰。
看外貌,时间在这个男人身上已经走到了中年的末尾,但他的姿态丝毫不显沉浸于过往的颓意,相反展露出一种内敛的蓄势待发。而他天蓝色的瞳孔里,流露出一种特别的眼神,相对于他的年龄拥有的生活阅历,显得过分纯粹,甚至到了纯洁的程度。
白胡子问:“一点儿酒就能撂倒你,可真记得哪边太阳升起?哪边月亮落下吗?我这一生不能算作虚度年华,亲历过白夜之战,也盗窃过胜利者的王冠。在那里,你这种人不能被称做盗贼,只是一介无名之辈,不知道自己的生命将在什么时候被偷走。”
阔大的鹅黄色裙摆铺洒在旅馆肮脏的地面上,自称“假面”的女盗贼坐在白胡子身侧,一只手支撑着侧脸,另一只手优雅地握持着酒杯。她此刻的外表是一位不折不扣的美人,眼睛像猫一样灵巧,鼻子略短,嘴唇纤薄。
她的言辞也和她的外表一样华丽,却带着些尖酸:“夜晚的鬼魅也意图窃取黄昏的冠冕吗?”
白胡子眼中的凶悍之色骤然外露:“注意言辞!女孩,你是有点本事的人,但轮不到你来质疑我。”
“盗窃一顶王冠,以成为盗贼之王?”“舞者”故作讶然之色,他是一位风度翩翩,谈吐风趣且令人舒适的小贵族打扮的人物,“我只听说过大盗窃取国王的王冠,从未听说过窃取王位的会被称为盗贼。是这样的,各位,我没有自吹自擂的好习惯。虽然我自己是个盗贼,但从来不认为盗贼是什么值得赞赏的好人。再接近白色的黑色,最多也只能说它与灰色有几分亲缘。盗贼怎么能称王呢?称王的怎么能是盗贼呢?”
沃尔卡·波尔恰说道:“‘盗贼之王’的传说确实是有的,他的声名虽然并不同屠龙英雄一样彰显,但是在巴伦图尔地区民众崇敬他如同神明。这个名号不是代表世俗的权力,而是一无所知的民众对几百年前某个人的盲信。另一个更直白的说法是:他们崇拜凌虐凌虐他人的人这一种做法。‘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所以和您说的灰色不太一样,用血色形容,可能更合适。”
圆桌上,秃头瘦高男子始终一言不发,耷拉着眼皮,慢慢地吮着酒,眼下透露着秃鹫般的锐色。一袭古怪的白色长袍被他穿在身上,布料已经泛黄,充作袖口的破洞处伸出两条骨瘦如柴的手臂,其上刻满了漆黑符文刺青。
之前众人问他代号,东道主替他答为“无名”。
在他们交流的过程中,无名始终一副半梦半醒的状态,接近于食腐动物等待猎物死亡时的神情,仿佛已经没有活人能打动他。
白胡子似乎做出了很大的让步:“为我赔罪,女孩,你得敬我一杯。”
“再为您饮这一杯又何妨?”假面淡然应下,又一杯鲜红色的酒液滑入金发女郎的喉中,而她依然若无其事地微笑。
她赢得“白胡子”一声喝彩。
“女孩,在你这张面皮下面,隐藏着什么样的家伙?”
“您听到了夜莺的歌声,这便足够,何必清楚她的来路?不是山林,便是水涧。”
“河脉”是一个壮实的大个子,他嘴里塞着食物,含糊地说:“我喜欢烤山雀吃。”说罢,他抬起眼,将嘴角一直咧到耳根,刻意地望了一眼假面。
“大臣”一身流浪汉装束,身上散发着一股馊味。他似乎也确实饿了很多天,沉浸于享用美食,很少理会周围人的谈话。凭借在场人的眼力,能够分辨出他两眼的瞳色在光线变化下存在些微不同,一边是铅灰色,另一边带着少许青色的光泽。他从毛边的袖口里掏出一只小瓶,往面前的肉上撒下被磨成粉状的调料。
在大臣凌乱的胡须下,是一张俊朗而狂野的面容。
宴饮完毕,下一步要做的就是真正要紧的事情。
秋夜寒凉,蜡烛的光焰渐渐低垂,烛泪堆满了烛台。若是平常,还有两个女招待可以为她帮手,此时只有布鲁诺夫人一个人在旅店大厅收拾残局,面对不寻常,她选择不提出任何疑问。羁旅至此的乐师在两首乐曲间歇,礼貌地向她施以援手,得到一声温言道谢。不多时,她将摞成小山的碟子放在托盘上,反手抓住托盘把手,把它们一整个提起来,夹在手臂和腹部之间。食物的酱汁不可避免地弄脏了她的罩衫。只见布鲁诺夫人去向后厨,抬起膝盖将木门轻轻顶开,朴素的灰裙勾勒出属于她的流畅曲线。
沃尔卡·波尔恰出手阔绰,为布鲁诺夫人和乐师准备的酬劳合共放进一个织金线的亮蓝色绒布口袋里,被他随手推到桌心。
乐师拍动琴弦,终结了最后一个音符,抱起木琴,轻灵地鞠躬致谢,在夜晚里踮着脚无声离开。他将去向何方?他的琴音是否能再次被今夜的客人聆听?
旅馆坐落在一座小村庄边缘,大门正对着两山之间的谷道,大山上是茂密的森林。布鲁诺夫人一直送出门外,为他们递上提灯。
“多漂亮。”沃尔卡·波尔恰轻声感慨着,“这就是为什么我喜欢这家旅馆。”
接下来属于他们的舞台,就在天地之间了。
沃尔卡·波尔恰从怀里拿出一只圆柱体金属口哨。他将口哨吹响,发出一声响亮的召唤。空中的气流似乎为之凝滞了一瞬。
紧接着,一股凭空而起的飓风拔起野草,掠过山谷,辽远的呼啸声响彻夜空,断裂树枝砸到旅店窗户的声响淹没在远处幽暗森林传来的叶海狂浪般的喧响。乌云裹挟了月亮,与圆月共舞的蝙蝠群在风中失坠。动摇万物的狂风中,青蓝鬼火次第悬燃,那是高速奔驰而来的骨马的眼瞳。
骨蹄落下,穿过夜间的迷雾,四组六匹静默的骏马拉着四驾马车停驻在他们面前。马车样式朴素,骨架铁灰,倒映着隐隐冷光。山脉蔓延的阴影在了无生机的车架前恍若活物。
“请各位前来,是为了一座从未被人探访过的高塔,根据在其他高塔探索得到的资料推知,那里,大概率是一座龙之塔。当然,我知道各位必然不满足于本人能力范围内提供的微薄酬劳,我也不会自大到以为能够命令各位仅仅听由我本人的想法而动。我的目的只有一个,是一部记录历史的典籍,寻找失落其中的古代秘辛。除此之外,各位随意探索。
“我们分为四组寻找幻境的踪迹。诸位都是经验丰富的大盗贼,知道守护这种等级的高塔的幻境结界,节点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一块石头,一根树枝,甚至是溪流里一滴水。这个不擅长喝酒的小家伙,将和我同路,至于我们的探索,我期待各位的能力。”
无名以不似人类的嘶哑嗓音吐出一组单词:“起程?”
“是的,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