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晶镇上空,不见明炽的太阳,唯有黯黄的暮云流淌在黄昏。丧钟声自教堂传来,摇荡在风中,昭示着又一个人赴往死之国度。
约书亚归还回药店的三只清洁后的空瓶,从破布口袋中数出三枚铜币放回手心,提起口袋,把剩下的十五枚铜币倒在柜台桌面上。药剂师学徒数过以后,把它们扫进右边桌面的洞口里,听得一阵叮叮当当,那是铜币落入陶罐底的钱堆发出的声响。他走进另一条队列等待着。
药店里弥漫着酸冷苦涩的气味,管道与容器盘错的金属仪器组占满了木柜台后狭小的空间,药剂师学徒寻找着空隙落脚,把不同材料掐准时间在三个漏斗状的入口里灌入,五铜一支的药液自出口垂下一道褐色的细线,一把药壶大约能在药剂师本人配比好下一批材料前被装满。药剂师学徒把药剂瓶卡在木夹子里,握住木夹子的把手,壶嘴里倾倒出的药剂稳稳升高到瓶身三分之二的高度。他用木塞塞住瓶口。
人们排着两条歪扭的长队。他们来到这里,为了同一种药剂,因为同一种疫病。排在约书亚前面的驼背大个子像一堵墙,墙的呼吸紊乱,走路摇晃,尽管他现在活生生地动作,活生生地买着药,但约书亚知道此人大约命不久矣,如果他只能将希望寄托于五铜的药剂。
“您也生了这个病……”这是寒暄。
“您,您还有钱吗?您一向是个慈悲的人,借我一点钱吧,十五个铜板也好,十个铜板也好,等我熬过这几天……我从前的雇主过两三天也许会给我一笔钱……”这是恳求。
“我不记得我和您的关系要好到这种程度。”这是拒绝。
好久好久,等到教堂穹顶上简陋的圣像的影子从药店屋顶转落到他的身上,约书亚才结束了等待。他端详着手中的三支装满药液的玻璃瓶,一小粒没被擦拭干净的泥巴紧紧地粘在其中一支上。握住其余两支药剂瓶,便没有第三只手来将那粒泥巴抠掉,要么,十铜板将被摔碎。他把那块脏污的地方在麻布衣服上使劲蹭了蹭,木塞边缘溢出来了一点儿药剂,泥巴依然坚固如初。他无奈地摊了摊手。药剂的颜色像野外杉树树皮,像姐姐的眼睛。噙着痛苦的泪花。他把三只药剂瓶包进手帕,小心地竖着放入口袋里,再将口袋挂回腰间——虽然这种药剂并没有多大用处,也许能延缓死亡。
报时的钟声响起,却将这个少年骇了一跳。无用功!积累下来的不甘与愤怒再次涌上心头,他愤慨于自己的无能,憎恨父母冷漠的选择,唾弃自己内心深处的庆幸,甚至有时对自己和妹妹产生了不满。当躺在被褥里,看见妹妹在父母的怀里甜美地睡着,而陋屋外的窝棚传来姐姐的咳嗽声时,那张红润的脸蛋就如此刺眼。约书亚无法改变现状。幸福距今已如此久远,与此同时,不幸却是慢性毒药。现实上他学会了怎样做一个卖力讨好的学徒,学会用笑容面对繁重的工作和他人的侮辱,心理上他逐渐遗忘曾经通过学习得到的高尚情感,变得矛盾而偏激。
她曾经抚过自己脸侧的手掌是那么柔软、温暖,记忆青草芳香,阳光从葡萄枝蔓间穿过,叶影洒落在古径。想到这样的回忆将被死亡的阴影吞噬,想到自己的亲人就要离开,约书亚无比痛苦。父亲得病时,家中还有能变卖的家产,让他们能四处求医,使父亲康复。姐姐染上瘟疫时,他们家已经搬到了贫民窟。
眼前尘灰浮动。约书亚走在一条向下的窄坡,两面是泥墙,地面铺着石砖,踩上去发出沉闷的回响。两个追逐的孩子从他身边撞过去。抬起头,淡黄色的一线天空与屋舍融为一体。恍惚间,他仿佛听到了有鸟扇动翅膀的声音。这条道路通往一条僻巷,传说中有幽灵徘徊。
幻想在淡淡的陈腐气息中发酵。他们家传有两条货真价实的法术,据他的父亲说,他们家的祖先里有一位继承自魔法师的血脉。尽管在约书亚翻开古老的笔记以前,他的家人们从来没见识过魔法,这足可见他拥有天赋。然而贫穷让他埋没在小镇。他只有走别的道路,他的母亲说过她的母族来自巴伦图尔,也许这就是一种宿命。寂静烘托着心中的疯狂,约书亚的步伐越来越坚定,仿佛下定了某种早已预料到的决心。
此刻,两道交谈声从另一条通往巷尾的小路传来,钻进了约书亚的耳朵。
“你知道,他们甚至不用穿骑士铠甲,只要把骑士领的纹章绣在胸口,再配一把剑,就能把整罐钱币直接端走。”
“他们之间都认识的吧?”
“的确。每家店铺都知道这个人是谁派来收账的,那个人又是谁。骑士老爷的管家就是小镇上的大人物,所以骑士老爷就是伟人无疑了。而大人物怎么会偷窃,大人物取走了属于他存放在小人身上的钱币,就是这样。”
远离房屋门窗的交谈中的两人,束着略紧身的小牛皮马甲,像舞台上负责报幕的伶人,显得流里流气,不太正经。
其中一人是约书亚在教会学校的同窗,这人比他更早离开老牧师,步向光明的反面。巴泽尔和约翰,交谈中的两人名字,这条街道的人大部分认识他们,他们是这条街道上的大人物。场上几人所处的泽哈尔地区,是声名狼藉的大盗贼白胡子的活动区域,白胡子相对于约翰,就像骑士团团长相对于骑士领的佃农,而他们的职业注定他们的联系会比骑士之间更为紧密。约书亚的同学,巴泽尔,是约翰的跟班。约书亚还在读书的时候帮助过巴泽尔,这一点恩情让巴泽尔一直试图在不影响他的情况下,为他提供些许帮助。
得知约书亚想要加入他们,巴泽尔心下愉快,他认为自己总算能对过去的朋友施加帮助。
他们一路走进僻巷巷尾,常年空无一人的地方,今天却能远远望见一个衣着整洁的青年孤零零地站着。
“我怎么知道他不是一个从床上溜下来的病鬼?现在多的是那种人。”约翰像检查动物一样翻动约书亚的眼皮嘴巴,还掏出一根又辛又臭的细长叶茎戳进他的鼻孔,让约书亚打了一个响亮清脆的喷嚏。
“暂且正常。”约翰下结论。
“你看上去还挺——像个懂行的。”
“我确实懂一点。我祖父是草原上的牧羊人——他加入我们干嘛?”
“噢,他……他很缺钱。”
“废话,这座小镇上除了少数几十个人,其他人谁不缺钱?我是问:他能做到什么程度?你不要告诉我,他只是尝试过翻墙,你就要向我推荐他。”
巴泽尔咬牙道:“我能担保。这家伙的脑袋非常聪明。”
“等等,你是以为我不会干这种事是吗?我必须解释,这是你对我的误解,这是你对一个和你一样穷的人的误解。如果不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约书亚装模作样地左右看了看,着重指了指远处抱臂站在墙边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青年,神秘地凑在约翰耳边说,“我谋杀过一个人,我谋杀过一个柔弱的女性。”
巴泽尔吃惊地看着他。
“我偷走了她的生命,像偷走一枚陶罐里的铜币。当时就在离这两里外的那条巷子里,就是西蒙兹老太婆住的那个。她说我是条小畜牲,我说她是个丑八怪,她说如果她是我母亲,就要把我打死在娘胎,我就说,‘老女人,你不配提她’,一刀捅进了她肚子里。我算是见到了,那个女人痛到说不出来话的样子,嘴里还在‘咝咝’喘着气,我还以为这种时候人会惨叫出声。我也不想听她说些别的什么,反正除了杀了她,那时候我已经没有别的法子了。我往她身上补着刀,我很害怕。一边害怕,一边想,杀完人之后该怎么办呢?尤其小巷外头还站着两个骑士大声吹牛,如果我能让他们离开,不让他们注意到我身后的尸体……”
约翰撇了撇嘴:“我不相信。”
“那么,怎样你会相信?”约书亚抹去了脸上的表情,冷漠地问,“是我要为了你刚才胆敢乱翻我的眼睛鼻子,一刀捅死你?还是在那里不停的发抖,你们在屋里盗窃,屋主人提着剑赶来,我一声不吭地逃跑?如果每个人都出生在一个不错的家庭里,每个人的第一条路都不会是偷盗。但我们还是得靠掠夺生存,这是必然的,就像同时被他人掠夺一样。从没有任何道理说我们必须这样生存,也没有任何道理说我们必须生存,但是我没有选择死亡,就只能这样了。如果说我有钱,我也会做一个表面品德高尚的人,还能道貌岸然地拿木条打杀你,一边说我是在替天行道。”
“你挺擅长说教,希望你做事也能同样麻利。据我所知,嘴皮利索的人一般不会太能干。我不太喜欢你这个家伙,但是我喜欢钱,你记住了。”
“啊。”约书亚的语调充满了刻意,“那就轮到我向你证明了,头儿。”
他们没有继续谈论接下来的偷窃活动计划,而是把目光投向僻巷里多余的那一个人。
陌生的青年把玩着一枚漆黑的盾形徽章。他衣着整洁,外表让人想起歌谣中的流浪剑客,气质神秘。青年拥有一双奇异的紫罗兰色眼眸。之所以说他的瞳色奇异,是因为一般的紫色眼瞳,是深蓝色在光线下的作用,而他的双眼更接近于血红。这种拥有不寻常特征的人,在这座人并不算多的小镇里,如果曾经见过,少年们一定会有印象。但是这人,是他们第一次见到,显然,这要么是一名外来者,要么是一位第一次在城镇里脱下头盔的骑士。
两者约翰都不会感到心虚,第一,他是个地头蛇,第二,骑士和他们一直保持着良好的平衡关系。
约翰很随意地挥挥手——虽然这对于他们这类人来说已经是很友好的态度——说:“这儿是我们的地盘,要是赫达那几个在聊正事的时候,你站在一边,可是要挨揍的。我们去做该做的事了,你自便吧。”
陌生青年原来低头看向除了灰尘空无一物的地面,这时跟随声音传来的方向抬眼,而实际上,他的眼中甚至没有三个少年的身影。
他在等待。少年们离开不久后,墙面上勾勒出一道披着长袍的身影,一个融入阴影的盗贼在青年面前显了形。
“法诺斯,您是个耐心的人。因为来自白胡子的指令,我们有些额外附赠的消息。”
“我的时间不多。”
“抱歉。白胡子让我们将一条重大消息讲给您听。”盗贼的语速极快,“秘密,是盗贼的专长,无论窃取秘密,保管秘密,还是传播秘密。白胡子受邀和一群同行去探索一座龙之塔,但是这个消息被邀请之外的不少人都知道了,其中,既包括对手,也包括敌人。白胡子的意思是,既然秘密已经不再是秘密,索性把它向朋友们分享。如果这个故事对您来说有点用处,那就是我们找对人了;如果您不喜欢,我们还是照样做生意。只要您喜欢的,我们都可以想办法弄到手。”
“那么我也回赠一个消息:我就是听说了这件事情,才从巴伦图尔一直向西边过来,一直来到这座小镇。我说完了。”法诺斯表露出终结谈话的意愿,他转眼望向三个少年离去的方向。小镇中心的广场上,一排示众的刑场木桩有两根正在被使用,悬吊着受绞刑而死的尸骸。一只天上盘旋的乌鸦被石头打落,惊走了它所在的鸦群。乞儿紧紧地抓住乌鸦,珍宝似的抱在怀里。
“您是否需要和白胡子提前知会?或者帮您安排前往高塔最合适的方式?”
法诺斯沉默以对。盗贼并不在意对方的态度,同样沉默地离开了。
他凝视着犯人们干瘪的,风中晃荡的腿骨。广场的风伴随着絮絮叨叨的闲言,据说那是一对不被支持的爱侣,另一个人的妻子,和另一个人的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