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中

    三位黎明前再次经历过一场械斗的骑士牵着一匹战马在泥泞里拖行,泥浆在膝盖下方分流,淌在他们身后。出征时亮闪闪的甲胄受风吹雨淋,斑驳点点,已看不出原本的光泽,同几块碎布捆在一起,那曾经是让平民仰望的披风。雨水从甲片间的缝隙渗入,打湿全身,使他们的躯体渐渐失温。

    雨幕之上广阔的高空暗沉,在蔽日的乌云中,挣扎着透露出宛如一个身患沉疴之人的心脉般的日光。在这种境地下,无论如何怀念从前的美酒、歌舞与女人,如何怀念故乡和故乡的人们,都不过是遥不可及的迷梦。但是不堪重负的躯体确实需要安宁的睡眠,最好能脱掉甲胄,脱掉他们失败的过往与使命,把裹满泥巴的长枪远远抛在一边,像孩提时代那样躺在洒满阳光的草地上,使一段午后时光悄悄在无忧无虑的风中溜过。

    忘记荣誉,它已离善果而去。

    “加紧赶路吧,天黑之前找不到落脚的地方,我们将会被大雨和泥沼吞没。”

    “我们在往什么方向前行?”

    “北方。”

    “听说那里有雪山,有漫无边际的冰原,有栖居在冰雪下的古代异兽。我从未见过。”

    “没有人是在娘腹中就握住剑的。”

    他们似乎想说一些鼓舞人心的话语,最终都吞了下去,只剩下一声叹息:“到底要走多久,才能离开……”

    然后骑士们看见了,由漫天嘈杂的雨声作伴奏,夹杂着雷声,远处明灭的火光在雨幕中弥散。那簇光芒在他们的眼中仿若奇迹一般,足以媲美神启。它再寻常不过,它如此动人心魄。如果说出征时受到的是信仰与理想的启示,它便是来自现实的宣告:你们已经到达了征途的终点,往后,安居将是你们的选择。

    那是在荒原上居无定所的游民依凭岩洞充当的居所,他们在洞口处垒起石块蔽风,彼时,窗孔里燃起篝火。

    这就是经由红晶镇居民口口相传的小镇最初的历史之一。可惜这座曾经令人心向往之的城镇当下被席卷了泽哈尔北境的疫病入侵了,有人说是河水上游的德塞王朝已沦为魔鬼的巢穴,提炼他们自己人的腐尸投毒。

    赫尔明娜此时正进入红晶镇先辈曾经流浪过的道路,尽管她此前从未到来过这里,也并不知道此处的历史,但是同样陷入了惶恐不安的心境。女孩幼嫩的双手被捆在一起,吊在靠马车车尾一侧的突出的木杆上,指尖青白,已经失去了知觉。同样难受的是,在那刻意调整的高度下,她无法站起,也无法坐下,被迫蹲住的双腿麻木地颤抖着。

    狭窄的空间里,坐在女孩对面的男性几乎把膝盖抵到了女孩的头顶。此前女孩无法舒展躯体的姿势就是出自他的手笔,只因在长途跋涉之余,仅剩的娱乐活动就是观赏他人的苦痛。虽然说小孩的哭闹令人头疼,但是这个女孩呆板的样子,让这种持续的折磨少了至少一半乐趣。

    “你还是活人吗?”

    “割掉你的耳朵,还会长出来吗?”

    赫尔明娜并不理会他。女孩大而漆黑的眼睛直直望向前方,显现出一种绝境的呆滞,仔细看时,才能发现她长长的睫毛上沾着不平静的湿意,那是由忧心造成的。

    “哭出声音,我把绳子解开怎么样?”

    得不到回应的男人无聊地轻踹一脚,马车连带着晃荡了几下。

    “等等,有人。”充当车夫的人在车厢外说道。

    旷野的风拂过黎明的轻悄,吹斜绵绵细雨,伴着马蹄踩过湿泥的细响,必须承认,这是一个美丽的清晨。

    美丽的清晨,响起了三人以外的,不和谐的声音。

    马蹄疾驰。

    “过路的朋友,追着我们做什么?”

    “为什么在这里拦住你们……您的人头是五十金,车里应当还坐着一位一百三十金。”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马车外传来一声沉闷的声响。紧接着是马的嘶鸣之声,整辆车在一个剧烈的抖动后停了下来。车内的男人试图拔剑,那一瞬,一只带着皮手套的大手拉开了马车车门,灰斗篷沾满雨水,略显沉重地压覆行路人的上半身。赫尔明娜只能窥见斗篷兜帽下露出的一截堆满褐色胡茬的下巴。一杆朴素的乌柄长矛被他握持于手,低下眼看,银光闪闪的矛尖上淌有些许鲜红的血液,滴到地上成为一个暗红色的圆点。

    车里的男人立刻作出放弃长剑的决定,从腰间拔出短匕,它由半透明,状似水晶的深红色材料制成。那是红晶镇因之得名的矿藏。

    在眨眼之间发生的事情并没有给人任何预示,对于斗篷人来说,只是四个动作:将长矛扎入敌人的腹腔中,用收矛的动作把他拉下马车,拔出挂着皮肉与内脏的矛头,刺入心脏的位置。

    在赫尔明娜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前,一切就已经结束了。

    “您是骑士……”

    “不是骑士,或许一位骑士能让您更安心?”

    男人从死者手中拿去匕首,为赫尔明娜割断了缚腕的绳索。她一下跌坐在地。

    看向车门外,先前控制住她的两人躺在泥地里,生命最后的表情一个十分茫然,好像连死亡都没有意识到,另一个则过分惊惧到面容可怖。男人正利用地上尸体的衣物拭净矛尖之血。

    他们的眼睛是睁着的。她又发起抖来。

    男人在马鞍边解下一把锋利的小斧,切下二人的头颅,一滴血也没有溅到身上。他把头颅装进粗糙的麻布袋里,和小斧一起系在鞍边,随后在无头尸身上搜索战利品。这些行动证明了:他正在做赏金猎人的工作。

    “我被他们掳来……”

    “您的故乡在哪里?”

    “我已经没有故乡了。”

    女孩忽然慢半拍地意识到,眼前的猎人既是救了她的人,也是现下唯一有可能继续救她的人。她从马车上爬下来,像觐见君主一样拜伏在地,形容狼狈:“求求您,请让我与您一道,我不知道能怎样感谢您,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起来。”

    赫尔明娜起身的时候,黑色的长裙已经被血与土弄得不堪入目。她垂下的双手紧紧捏住裙摆,肿胀的手指绞在一起。

    “他们为什么要把您俘虏?”

    谈到这里,她在心中做了一番权衡,真相令她止不住地恐惧,连牙齿都在相撞,开始“喀喀”轻微作响,终于迟疑道出:“他们……有人想法让‘恶魔’,附身到了我身上,他们是这么说的,要把我送到一个叫红晶镇的地方去。”

    “噢,我也要去红晶镇。”男人很不在意地说。

    “您……”

    “去与不去,随您的便。”男人的语气冷冰冰的。这女孩一直傻站在原地,于是问:“会骑马吗?”

    赫尔明娜正准备做一个否定的手势,想到男人大概率不是泽哈尔的居民,不一定了解泽哈尔的风俗,回答道:“对不起,我不会。”

    “上车。”

    他给马车套上自己的坐骑,一只手拽住三匹马的缰绳,强行登上了马车,坐上了死去车夫的位置。动作中手臂肌肉鼓起,其上分布着令人心惊的大片烧伤疤痕。

    马车晃动一阵,渐渐驶向平稳。

    赫尔明娜望着窗缝里飞掠的原野,斟酌着问:“接下来,您要做什么呢?”

    隔着马车木板,男人的声音变得有些沉闷:“找人。”

    “您要找的那个人在红晶镇吗?”

    “不知道,也许在那里,也许不在。”

    找人做什么?为了再次相逢,还是为了杀戮?赫尔明娜陷入胡思乱想,她不能不一刻不停地思索,哪怕她对前路一无所知。

    不,她其实也有可以想象的未来,比如,红晶镇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我该如何称呼您?”

    “你可以叫我安格,或者克洛斯。”

    “克洛斯先生。”

    男人轻轻地应了一声。

    又往前三里路,过了眼前的那道河,远处城镇的建筑模糊可见,教堂的尖顶虽然陈旧,但是高大。

    克洛斯让赫尔明娜下了车。

    河岸的石滩上,克洛斯的右手托起一团白金色火炎,点燃了马车,熊熊燃烧着。这一簇在雨中跃动的火焰,它与黑夜里的鬼魅截然不同,明亮、美丽,默然点亮了赫尔明娜的灵魂。她的眼睛瞪大,震撼到说不出话来。当她在往后的人生回看时,为自己的憧憬与遗憾安上了源头,是因为世界的奥渺,是因为此时此刻眼前站在雨中的男人。

    即使站得十分近,赫尔明娜也几乎感受不到焰火的温度,这个男人的法术在这一点上和他本人一样,外观都是寒冷的,但总让人觉得,内里其实和外表大不相同。

    信任一个在自己眼前杀人的人,尤其是一个赏金猎人,从以前听到的一些故事里来说,简直就是坏结局的源头,就算克洛斯把她卖给原本要被送去的地方也未可知。但是,如果自己曾经拥有的故乡里停留过这样一个人,赫尔明娜便无需流浪。这样想着,她看向他的眼神都有了些许变化。

    面前的人却皱起了眉头:“也许你感觉轻松了一点?”

    赫尔明娜望向兜帽下的阴影:“您救了我。”

    “结果上来说是这样,但是,连在我这种人身边都能放下心,不太容易活下去。接下来如果因为你的原因,给我带来了麻烦,我会把你丢下,明白吗?”

    “一定不会妨碍您的,我与其他人不同,没有地方可去。您愿意把我带在身边,我必须回报您才行。”

    克洛斯不再答复。

    守城的骑士把他们带到骑士团的财务官处,那是一位断了一条腿的老骑士,红袍底下穿戴了轻甲,领口别着赤红的鹰头,那是托蒙骑士团的纹章。

    他不那么严肃,鼻尖发红,一副很好变通的样子。老骑士伸手抚摸克洛斯的战利品长剑,剑鞘上用瘦长的不知名文字刻下银色符文。

    “按照规矩,马匹与这两把武器,我们会为您看管。如果没看错,您的矛是龙炎骑士团的老古董,这可真是稀奇。”

    克洛斯答:“这支矛,是在路中杀了一个拦路大盗得来的。”

    “您的赏钱为您准备好了,我可好久没见过有人能领到王国那么大一笔悬赏。再多出几颗人头,说不定连这座红晶矿的开采权也能买下来呢?”

    一块沉甸甸的金饼被摆上陈旧的木桌。

    “恐怕再多出几百颗人头,也买不下来吧?”

    “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请便。”

    “请您杀一个法官未判罪的人,要多少钱?”

    “在这里和您一起宣誓吗?”克洛斯指了指老骑士胸口的纹章,讽刺地笑着。

    “就当是我的私人问题。”

    克洛斯转身便走。

    赫尔明娜披着克洛斯的灰斗篷进了小镇,兜帽遮住了她整张脸,几乎看不清道路。堪堪垂到克洛斯大腿的衣物,罩住了她整个身体。

    现在,走在她身边的男人露出了真容。他在跋涉中蓄下的褐色卷曲长发在风中浮动,偶尔扫过刻有风霜印记的额头。从外表看不出他的年龄,三十,四十,五十,就算说他是二十五岁上下的小伙子,大概也会有人相信。

    他们路过土色的街道,土色的屋舍,覆上水濛濛的雾似的小雨,时间就在其中生霉。

    赫尔明娜紧紧揪住斗篷领子,底下是染血的衣裙。

    她突然感到一只手在她头顶上拍了拍,动作有些粗鲁,却让她不可遏制地感到些许安慰。“无论如何也不能独自改变现状,那还乱想做什么?”

    赫尔明娜凝视克洛斯的神情,慢慢地扬起嘴角,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我明白了,感谢您的指导。”

    克洛斯轻飘飘地看了她一眼。

    在雨中行走在街巷里的寥寥数人,一个穿着破破烂烂,眼皮上生了瘢的老人蹲在檐下,噘着嘴吹一支破损的短笛,传出断续的刺耳声响。从这人时不时发出的怪笑来看,他是一个疯人。

    “你来啦?”疯老头扯着嗓子招呼两个外乡人。

    在他们不远处,矮墩墩的汉子迈着步子笑容可掬地迎上前,他的神情和说话的方式都像一个讨饭吃的闲汉,却穿着一件在红晶镇上相对体面的衣服:“该是我招待远道而来的客人,而不是您啊。回家吧?老约翰,别老这样教您的侄女难堪。”

    “哦!”老人局促地站起来,他十分高大,比矮汉子长出一大截。像一个六七岁的小孩子一样,他服从着他人掌心的推力,一步步走进了门。

    可是他熟络的笑声仍然能从屋中传出,回荡,仿佛冲着脑海里阔别已久的友人。“你来啦——”

    矮汉子向看上去好相与的赫尔明娜凑过来,胖脸上挤出滑稽的笑容:“小姑娘,那老头的名字叫约翰,我也叫约翰。我们这儿有好多个约翰,老约翰是个疯子,小约翰是个傻子,其余的约翰既不疯,也不傻,同样一事无成,我就是其中一个。正在这里遇上,我很乐意为你们做向导,不要钱。”

    “向导?讲讲你自己。”

    “我吗?十几年前,也是个外乡人,后来为一位大商人工作,他和教会,骑士团,都有些交往。最近发生了好些事,他想做点大生意,就是这样。”

    “我知道了。”克洛斯冷冷地瞅着约瀚,指使道,“为我们找个能歇脚的地方。”

    “哦,您走累了,要在我们镇上休息,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不是我们的荣幸吗?”他很有把握地说道,嘿嘿笑出了声。

    “在我这里,您不必操心半件事,教会,骑士团,盗贼帮会,它们的屋檐一个也不需要,如果您想找一处方便的临时居所,办法有的是。看到那条街了吗?年轻的时候,一条面包,一条鱼,就能在她们的床上舒舒服服地睡觉,老了也是一样。她们床可软哩,怕冻着一点,攒下的钱买了五六层被褥。不嫌弃老太婆们身上的老人味,就去那儿吧。

    “如果您觉得她们不干净,怕沾染上瘟疫——那东西对您也是个小麻烦——却不怕和死人打交道,也可以去棺材铺找两只宽敞的过夜,不过这法子多半用不着。体面人和一般来红晶镇的外乡人不一样,说来,最近有好几张生脸孔呢。”

    “体面人?”

    “能杀人,而不是被人杀,不是体面人,又是什么人呢?”约瀚阴笑道。

    克洛斯下了决定:“那就做点别的生意。这个女孩交给你,大约一个月以内,帮我找个地方收留她。”

    赫尔明娜惊慌道:“您要去哪儿?”

    “您托付给我的工作要做到什么样的程度呢?”

    “一枚金币。”

    约翰略一沉吟,以一种玩笑的口气说道:“要十枚,最近不算和平,但就是不平常的人来了,我们也会想办法告知您。”

    克洛斯应许:“可以。”

    银白色的六芒星在他眼中一闪而过,这一幕同样出现在了约翰眼中,那种奇妙的感觉,仿佛雨水为之停滞。约翰惊愕地看着只有他们俩才能看到的奇迹,叹道:“这是……契约魔法!真没想到啊!”

    他心生疑惑,为什么这样的法师,要做一名赏金猎人呢?在一般的观念里,魔法师从不追逐世俗的金钱,就像不会有人拿金币数量来估量王冠一样。用金币买不到的东西,被称为无价之宝。

    克洛斯说:“去你想好的地方,契约已经开始生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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