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还在上。
老板是个实在人,说是好菜真上了许多,满满当当一桌珍馐佳肴无不全,几乎可赶得上国宴,那奇珍异馔之间,却端正放着盘其貌不扬的叫花鸡。它的黄泥壳已经叫厨师敲掉了,用的荷叶是冰窖里冷鲜的,蒸过之后碧绿焉着,好似把夏的余韵也一并带来,那鸡肉表皮金黄似三秋桂菊,润泽甜香,里头锁着汤汁,拿筷头一压便自然而然流溢出来,直让人流口水。
邬安常不动声色地直了眼。
这原也是天性使然,没法子的事,他虽已成妖,但动物习性还是略存一二,他喜食鸡肉,是再千千万万年也改不了的事。
桓清元首先动了筷,直向那盘叫花鸡去,扯了一左一右两个鸡腿,接而筷头一掉,那两个鸡腿便全骨碌碌滚到邬安常碗里。
邬安常于是带点惊愕看他:“…干什么?”
“看你眼睛都要黏在上头啦,就料想你一定爱吃,”桓清元眯了眸在笑,“放心,没毒,不是我做的。”
那话,那笑。
都太过相像。
邬安常恍了神,接着浑身忽地一痛,像在惩戒他的神思不属。那陡然的震颤让他表现在外的,也不过是手指痉挛一弹,他捂了手垂眼,回过神来,对桓清元道:“多谢。”
桓清元的表情一变,继而恢复如常:“既谢了小道,怎的不吃呢?”邬安常低了头去啃那鸡腿,人有些恹恹。桓清元看他良久,自己却并不进食邬安常逐渐觉察到。
“怎么不吃?”
“说了要宴仙家自是给仙家吃喽,多吃一点,强身健体嘛。”
“……想用撑死这种方法报复我就直说。”
“……”
“我吃,我吃就是了!”桓清元扒了两口鱼肉在碗中,那鱼肉内里雪白,似酥少刺,腾腾冒着热气。他把它戳得稀碎,又跟邬安常搭话:“仙家仙家,话说狐狸也喜吃鸡肉的吧?唉,要是你是狐妖就好啦,没准因缘际会,小道还做得戏文里的商纣王呢!”邬安常听他话里话外似意有所指,当即一个反手把另只鸡腿慰他嘴里:“吃你的,呆瓜,嘴里没个正形,若嫌我,大可自行再找你那小狐去。”
“唔唔。”桓清元好容易倒开嘴撕两口鸡肉,被骂了也不气恼,欢愉地唔啦唔啦嚼着:“哪儿能呢……仙家这么好,理应从一而终,再找旁的什么人,就是不识好歹了,”他吞下那口鸡肉,话显得郑重,“再说,小道也不舍的。”
“巧、言、令、色。”邬安常不紧不慢做了点评,捂手的动作没了,桓清元也没反驳,欢喜着由他说了。
一顿饭直让二人吃到日薄西山才罢,转眼也应回相府。秉持着不铺张浪费的信条,一桌菜也吃得七七八八,给二人撑了个够呛,差不多得扶着门槛走。
和老板真挚又真挚的告了别出了酒楼,就见有人在忙着往后厨运什么东西。那伙计正和一姑娘相谈甚欢,听着话音,好像聊的是什么食材。那伙计道:“兰若姑娘,今天的鱼怎么样,成不成啊?”那被叫做兰若的姑娘答:“这刚下渔船我就给你送来了,一准新鲜,诶,鱼都搬后厨去了,我就不久留了啊,奶奶在家等我呢!”
桓清元与邬安常并肩步过,正巧经了这位兰若姑娘身旁,那姑娘多瞄桓清元两眼,又收回目光,桓清元一早发觉,只不过没做反应。那茶楼之上的人端坐许久,面前铺了纸,二人出来他方搁笔,纸上墨迹盈满,最右边题着题目:谏鬼神书。他拜别了茶水小二,随着二人前走的足迹一道下了楼。
应鹤白临分别前曾与他们说过,相府在这朱明街临着的飞琼街,到了一看,与先前那市井诸多不同,屋舍俨然金碧辉煌,不光如此,街上还静可闻针,叫人不敢出个大气。如此气派,想必住的不是王公贵胄,就是达宫显贵,但正于此时,街边一堵描金漆红挂兽环的门开了,里面一个衣衫褴褛的人息息崇崇探了头,看见桓邬二人又缩回去,畏首畏尾,不似良善。
国相府。
师徒二人的棋已下到尾声。
早在桓邬二人对一桌好菜犯难时,江侃派去相府的仆从就请扫完毕,功成身退下了场。傅承尘对此早有预料,不过腾个久无人住的空屋,难不成还用扫个十天半月?那待到日暮再回的说法,不过是打发二人少与他们相与的托辞,只为赚一些与徒儿独处的时光罢了。
傅承尘叫了应鹤白来,照例先探一番他身体是否无恙,又提笔画了几道符装在乾坤袋里给他补上。应鹤白的外袍在打斗中蹭了灰,他顺道给人换了,披上他新裁的浅色霜白衫。傅承尘正拢了脏袍打算一会叫人浣洗,余光瞥到棋盘上。
应鹤白奉命去接应桓邬二人,出发时他们剩的残局近没下完。
“可还记着那盘残局?”傅承尘起了兴,“凡事有个始终,与我一道将它下完。”
应鹤白可还记着他此前打赖之举,抿唇难言。
“师父,弟子实在…不善棋局。”
“为师曾教过你的,”傅承尘已拈了黑子落坐,“大不了,我来引你该落哪子。”
应鹤白也只得一同坐到案前,挽袖执棋:“那便请师父赐教了。”
棋到中程,已有绝路颓丧之势,那白子自寻死路,叫五枚黑子堵个正着,应鹤白心中暗暗过了一遍记下的棋路走势,隐约觉着不大对。
黑子轻磕棋盘,傅承尘正收了手,应鹤白便笑了,拈着白子在指间不落,“师父又偷换棋位,仗着我看不见,糊弄人下错棋,实为耍赖之举。”
“远近有声,棋落时间,我辨得出来。”傅承尘也笑,在棋盘边儿上放了两子认输。
“聪慧如你,我就知道这手骗不了徒儿几次。”
应鹤白还欲再说什么,却来了侍人通报,说桓邬二人已归,他一颔首,示意自己已知,拜别傅承尘就急去引客看新居,傅承尘将他一拦,自己倒悄无声息的地去了。秋日的珠帘晃在应鹤白耳里,他侧耳闻得人已走远,兀自琢磨起棋局,也不追究傅承尘意欲何为。应鹤白支颐苦想:师父是怎么做到偷天换日来着?
西山吞没了日头最后一点余晖温热,院里的梅林小径黯然下来。梅花的时节尚未到,那光秃的枝桠棱角分明,傅承尘取道其中,不疾不徐。他没应鹤白那么待见二人,让他们再多等一会儿也无妨。
天色翻墨漆黑。
傅承尘走到半路又折回后面伙房,让人给应鹤白做了吃食才又慢悠地向前厅移步,掀帘进去,里面正是一番好等的桓邬二人。
邬安常见了他就不快,向桓清元递了个眼神:怎么又是这人?
桓清元朝前迈步迎上傅承尘,正插在二人当中。
“哟,”他说着作揖,“请国相大人的安。”
傅承尘点头应礼,言简意赅道:“随我入房。”桓清元侧了首轻声对邬安常道:“走吧,仙家?”邬安常淡淡嗯声,傅承尘听了二人对话,转了眼珠,冷漠视前,不以为意。
梅林的地灯点了起来,莹莹暝光晃照路途,树影斑驳。他引了他们拣径中另一条岔路走,终点是为他们备好的住处。
临到门前,傅承尘交待了他们盥洗及其他事宜询问侍人即可,不必劳烦他与应鹤白,言毕转身欲回主宅,行出两步又忽然偏过头。背光晦暗了半脸,他讥道:“仙家一称实属言过其实,不过一只尚未修得大道的山林野妖。”
桓清元面上没笑,泛泛回道:“我的仙家身份何许,就不劳大人费心了。”
“再说了,即便是山林野妖,我爱重非常,那也是密不可分,而你为了渭国,不得不用上我们,不是吗?”桓清元眸里头墨色洇着不沾一点光,嘴角一弯,“毕竟我嘛,可是那个不可或缺一环。”
傅承尘闻言微凝,袍角一翻,走远了。
邬安常在桓清无眼前晃晃手,笑了一笑:“你的?”
桓清元拢了乱晃的指,轻快道:“不假。”
夜空明月冉,遍地清光.
桓邬二人洗漱完毕,分了房各自去睡,应鹤白还在研习那棋,嘱咐伙房留了饭菜给师傅温着,傅承尘用完了,瞧着应鹤白搁那儿想得点头数豆子,轻手轻脚收拾了碗筷,也没叫他,等到回来时,人已趴在案上睡着了,遮眼的白绸歪斜着掉下来,白睫外露,在灯火下投了一片影儿在脸上。傅承尘临案看了会儿,那棋局已乱,应鹤白伏在上面,指间还夹着白子儿。
他默默给拿掉了,抱人入屋去安睡。应鹤白垂着的指动了动,又停住。
邬安常却睡得不安生。
久违的茅屋入梦,他看见面目模糊不清的人躺在床榻里,那般消瘦,形销骨立,行将就木。那人抬手摸了摸他的面颊,说了句他听不清的话,轻轻地在笑,那人的手垂了下去,变得了无生息,他悲伤得透不过气,泪珠跟断了线一样下落。他把头靠在那人胸膛上听声,然而只有死般寂静,他惊惶地抹着泪,像是永远停不了那啜泣。
骤然一黑。
那昏暗里渐露张清晰面孔。
“哎呀,怎么就假戏真做了呢,不是和我最是情深意重吗?”
“仙、家。”
邬安常猛地惊醒,冷汗浸了满身。
今日冬至,屋内还没通地龙,他坐起来,背后凉飕飕过着风。
天边已是曙色淡显,晨光熹微。
桓清元立在屋前,隔帘看着了他为梦魇所困。他看他坐起身来,抬在珠帘前的手终究没掀,只望了会儿便敛眸转身走了。
他走时眼底乌青着,人也有些困顿,指端上还萦绕着不知什么术法的痕迹。
盥洗完毕后,应鹤白静坐着等傅承尘擦净脸脸上的水珠,半敛着眸,里头是雾蒙山水,看着甚为湛然,傅承尘干完了这个,又去给他编发。
左右各留一绺,脑后四股成辫,绑得不紧,松松散散地垂下来,尾段再结一段轻巧发绳,这样也不会坠得慌。末了再舒展白绸覆上眼,遮盖那两汪朦胧烟雨,应鹤白杏眼无害,瞅着甚乖,再一瞧,便能让人生出些软弱可欺的感觉,覆了白绸就只余薄挺鼻梁,浅淡唇色,能平添几分威严,且自有一番仙风道骨,这也是傅承尘为他备了白绸遮眼的原因。傅承尘没少从他一身装束上下功夫,他出去从来只穿一身白,就是因为傅承尘觉着白色醒目且衬他,能规避一些路人的磕碰与冲撞。
系上白绸,傅承尘没有立即撤手,而是于那皓发上稍作停留,指尖触着柔滑,给他捋顺了才罢。他再左右端详一番应鹤白,觉得少了什么,又给他用余发在后脑结了个小揪。
“师父?”应鹤白似有所感。
“嗯,可以了。”傅承尘面不改色,顺手给他挂上耳坠。
江侃最近繁忙得厉害,几乎脚不沾地,每天看折子到深夜。
如今国内财务稍有起色,几年前搁置的建宫迁都事宜也该重提,方今渭国东西疆皆邻他国,左右有国相布了杀阵与迷阵扰敌进犯,也有些人手在驻,倒没什么;南边临的是南海,明面上并无戒备,但暗中有渔兵布防,无须多虑。只有北面正面与泾国这一大敌毗邻,渭国前头受了他们不少侵犯,连那次西疆边城一战都拜其与别国联合进攻所赐,那首领也是泾国所派,而这北边最边一城便是京都羡央,可谓是岌岌可危。这本是一大沉疴,在那昏庸先王所统的庆元年间,四国联手直打到京都边上又紧急叫停,才造就现今京都毗邻敌国的局面。方今羡央群狼环伺,原本三年前继位时他就该着手处理此事,奈何统筹一查,国库早在先王在位最后几年亏空,囊中羞涩,是巧妇也难为这无米炊,于是那时便作了罢。
不光如此,桓清元与邬安常二人受征召而来,不授官职已多有亏欠,这接风洗尘的宴还没给他们筹办。江侃翻开下一道折子,撑首扶额,头痛得厉害,流民的事已叫人办下来了,他们现今正在登记藉贯往城里迁,这批流民无一例外都是从东西疆交界处来,那也正是他计划迁都造殿的地方,到时要和国师知会一声请他探看当地有无异样。江应钟一早叫人探看时就不在,准是又偷着去管流民那事了,他也叫了左右信得过的侍卫去跟着。江侃闭了目,有一会儿才睁了眼继续看折子,下一道是魏遏祥呈上的,是一折弹劾桓邬二人的折,他顿了顿,翻开来看。
那折题为,谏鬼神书。
江侃猜得没错,江应钟是为着流民的事出去了,可她没去惯常的地方,也就是那流民聚集的城郊,而是去了与她一同救助流民的“盟友”,富商谢玄之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