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来吧，停住你的海船，聆听我们的唱段，谁也不曾架着乌黑的海船，穿过这片海域，不想听听蜜一样甜蜜的歌声，飞出我们的唇沿——听罢之后，他会知道更多的世事，心满意足，驱船向前。”

    ——《奥德赛》

    人类到底是如何描述我们这一族群的呢？

    是被拔去翅膀的美丽妖精，徘徊在海边，通过美妙的歌声给路过的船只带来灭顶之灾？

    还是像鱼一样生活在海底，人身鱼尾，擅长纺纱织布，流出的眼泪会变成珍珠？

    亦或是能被做成美味的生鱼片，拥有神奇的魔力，吃完后能让人类长生不老？

    这些或多或少都没那么准确。

    毕竟陆地上的人类很难了解我们这类生活在深海中的生物，而我们也从未想让他们了解，或是去了解他们。

    但现在情况却有所不同了。

    ——至少对于我来说是这样。

    我有了一个想要了解的人类。

    我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到属于我的深海，而是在礁石和珊瑚群中穿梭，追逐着一群快速游动的金枪鱼，随意啃食着被我追上的金枪鱼的鱼腹，美美饱餐了一顿。

    等到花海猪鱼、细拟隆头鱼、锦鱼纷纷都钻进礁石上细密的沙中，海鳗也从洞穴中钻出来觅食，我知道夜色已至，开始慢慢地上浮。

    很快，我的耳朵捕捉到嘈杂的人身，远远地我就能闻到食物的香味，原本漂在海面上、如叶片一样的倒影逐渐变成一艘巨轮，慢慢展现在我眼前。

    如霜月色流淌在巨轮白色的流线型船身上，巨轮前行时劈开的浪花和泡沫飞迸到我的脸上，但我却完全不介意。

    唯一吸引我的只有从巨轮甲板上传来的优美乐声——比夜色还要深邃，比海洋还要广阔，仿佛是从天际流淌而来，笼罩在无边的雾中，让我想要流泪，却又让我感到惘然。

    我浮在海面，痴痴地仰着头望着甲板上的黑发演奏者，她的手指搭在我并不熟知的乐器上，琴弓滑动间就倾泻出让我心醉的乐声。

    演奏结束后她就离开了舞台。

    巨轮的甲板总是灯火辉煌，衣香鬓影，许多人类在交谈欢笑，自顾自地说出我无法理解的语言，但是那个让我如此在意的演奏者却总是无人理会。

    那个演奏者会知道，在她从来没有注意到的黑暗海面，有一条人鱼一直在观察她，倾听她的音乐，为她停留吗？

    我静静地绕着巨轮游动，耐心地等待，直到银月西沉，夜已过半，我终于再次见到了那让我魂牵梦萦的演奏者。

    她从船舱内走出来，伫立在甲板的边缘，双臂搭在轮船的栏杆上，海风吹起她被绿色发带绑起来的漆黑卷发，垂着眼睑眺望黑夜中无尽的虚空，优美的脸部轮廓泛着珍珠一样的光泽。

    ……她在想什么呢？

    我出神地想着。

    如果她也能注视我就好了。

    可能是察觉到我的视线，她向我的方向看过来，但是人类的眼睛终究没办法穿过黑暗，看到我的身影。

    或许是因为长期的观察，又或者是因为知道人类终究要回到陆地上，我渐渐地开始无法忍受这样相隔甚远的单方面注视。

    她甚至不知道我的存在。

    不过没有关系，我知道我很快就可以得到她了。

    我陪伴她到淡粉色的霞光铺满整个天空与海面，在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后，我俯身潜入海中，不远不近地跟在巨轮之后。

    即使现在还是一派万里无云的晴朗天气，但我已经敏锐地闻到了风暴的味道。

    果然这一轮的太阳还没有西沉，原本湛蓝的天空就被乌云笼罩，风向和洋流往完全相反的方向运动，海面雷电交加，狂风夹杂着暴雨砸在船身，几十米高的海浪不断拍打着轮船，万吨的邮轮在自然的威力下也不过是大一点的小舟，随时都有被海浪掀翻的危险。

    终于，在一个迎面而来、高达百米的巨浪下，这艘巨轮还是逃不过沉没的命运，几乎只是瞬间就海水吞没。

    我等待的就是这一刻。

    我在被水淹没的船舱中穿梭，循着演奏者的气味，我很快就找到了她。

    人类果然是脆弱的。

    我的演奏者正飘在深色的海水中，黑发像海藻一样散开，眼睛紧闭，皮肤苍白的像是海底的砗磲，而她的另一只手还牢牢抓着她的琴盒。

    我摇动鱼尾加速赶到她的身边，给她喂了一点空气，然后带着她和琴盒加速往另一个方向游去。

    很快水域就变得平静，斑斓的鱼群穿梭在颜色鲜艳的珊瑚群中，我满意地看着怀中属于我的人类，时不时给她喂一点空气，顺着温暖的洋流，往某个熟悉的方向游去。

    就这样疾驰了约一个晚上，当第二天清晨我浮出海面时，某个岛屿的轮廓就在不远处。

    我沿着岛屿的地下河流潜游，到了某个地下洞窟，我才浮出冰冷清澈的潭水，把怀里的人类送到洞窟里的地面上。

    柔和的光线从洞窟顶部的缝隙中渗进来，光线下，我伏在岸边仔细观察着沉睡中的人类。

    她和我很不一样。

    除了性别上的差异，她的身体比我更单薄，即使是和我们族群中的雌性相比，她也更为瘦削。

    她没有我身上的鳞片，没有形状和鱼鳍一样、能够听到很远处声音的耳朵，她的耳朵是小巧精致的，和肤色一样的苍白，含在嘴中也是柔软的。

    她的舌头也和我不一样。之前给她喂空气的时候我就注意到了，我的舌头是长的，有些像海蛇的信，背面布满锯齿，但是她的舌头却……很软很短，没有尖刺，很可爱。

    至于牙齿就更别提了，她的牙齿小而坚硬，我的牙齿却尖锐密集，真让人怀疑她是怎么撕咬猎物的。

    她能奏出美妙音乐的手指上也没有长能够捕猎的锋利指甲。

    而最大的不同是我们的下半身。

    她没有我矫健的鱼尾，取代的是两个纤细的、被人类称之为腿的玩意。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见到人类的腿。

    看上去只有我尾巴的一半长。

    我忍不住用指甲划开她两条腿上套着的布料，然后小心仔细地摸了摸那双腿……非常的细腻光滑的触感，让我十分小心才能不划伤她。

    我顺着她的腿往下，摘掉套在她“尾鳍”部位的皮革，据说那是人类的尾鳍，人类称之为脚。

    我颇为好奇地放在手中摸了摸，很凉，可以摸到骨头，还有位于最前端的圆润珍珠一样的部位。

    就在我出神地抚摸她的尾鳍时，我突然感觉到一阵轻微的颤抖。

    我抬起头，对上一双蓝绿色的眼睛。

    那是最清澈的海域才有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