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齐顺章九年,元帝崩,原宸华皇后称帝,改国号为周,是为昭武女帝。
——《昭武本纪》
*
昭武八年,腊月十七,燕都。
寒风萧瑟,大雪弥漫,而在这满城雪白中,江府与安国公府肆意悬挂着的红便显得极为显眼。
明日,便是他们两府喜结姻亲的日子。
夜深人静,明月高悬,转瞬间安国公府里只剩世子寝屋还未熄烛。
安空青独坐在铜镜前,盯着一旁样式繁琐的嫁衣,一言不发,直到忽闻身后传来嘎吱声——
是木窗被打开的声音。
她终于开了口:“你还是来了。”
只是依然静坐着,连头也不曾回过,语气中更是毫无一丝波澜,似乎对这件事早有预料。
那人回道:“是,我来了。”
像是在抱怨:“我等了你许久,可你没有来……”
又像是在解释:“你若不来,那我自来寻你。”
他向着安空青走去,无比熟稔地从背后拥住了她。
安空青任由他抱着,还未来得及说出些什么,便感觉肩上一湿。
随后,是少年小声的啜泣:“我是你的,我已经属于你了,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不要嫁给他,好不好?”
“同我走,好不好?”
果然还是这样的话。安空青心中无奈,想要转过身再一次劝慰他,身后人却像察觉到什么,将她锢得更紧。
“不要……不要转过来,我现在太丑了。”
他还是一如既往的爱美。
他哭得那样伤心,毕竟二人曾经有情,安空青确实有些于心不忍了。
“好,我不转过来。但是,”她指尖紧掐住自己掌心,终是狠下心来说道,“顾南星,放开我罢。”
这话一出,安空青便觉禁锢祝自己的那个力道一轻。
许是心灰意冷,许是不可置信,少年喃喃道:“放开你?为什么?为什么!”
最后那句,他几乎是吼了出来。
声音不算小,安空青只一下便慌了神,她终究还是转过了身,慌忙去捂顾南星的嘴,小声呵斥道:“你疯了?!是想将人都引了来吗?”
四目相对,借着昏暗的烛火,她看见顾南星眼中氤氲的泪水,看见他脸上显眼的泪痕,看见他赤红了的双眼。
顾南星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可惜有她的阻拦,只能发出一些呜呜声。
心随之一痛,她对他毕竟有情,可安空青明白有些事是万万不能做的,因此只是一瞬间的心酸苦痛,就移开了视线,不去看顾南星,手上也随之卸了力。
“你快走吧。”她说。
顾南星执拗地站在原地:“阿青,阿青,我不走,我就要和你在一起。”
因着方才动静太大,侍女小桃已经在屋外轻声问着:“世子,是发生什么事了吗?”
安空青瞥了顾南星一眼,打发道:“无事,你下去吧,没有我的允许,不要让任何人靠近我的院子。”
将旁人打发走了,她才又看向那顾南星:这般紧急的关头,他却还是这么孩子气,万一叫人发现了……
于是气上心头,只听一声清脆,顾南星的脸被扇向一旁。
脸上红痕浮现,眼中是微微错愕。
趁他愣神的时刻,安空青继续说:“清醒了吗?你听好了,明日我成婚你若敢来捣乱,我与你便恩断义绝。现在,你可以走了。”
顾南星沉默着,薄唇微张,手轻抚着自己的脸颊,也不知方才听进去她的话了没有。
良久,才听他凄惨地笑:“你居然打我。你居然为了他打我!你还是要与他成婚,他究竟有什么好的!明明我比他先认识你……”
安空青看他疯魔的模样,心中叹气:早知如此,当初不若不相识。
*
昭武七年,春。
燕都,陈王府。
今年的春日宴放在陈王府中举办,安空青早早就装扮好,准备去赴宴。
她与陈王齐云玢交好,自然是要早些去捧场的。
两家离得不远,只一会儿便到了。
安空青在马上骑着,远远就看见陈王府门口站着一个锦衣华服、面容姣好的女子——正是陈王齐云玢。
行过礼后,安空青小声说道:“真是稀奇,你竟还会亲自来迎我。”面上颜色不改,叫旁人瞧不出一丝奇怪之处来。
齐云玢同样小声回她:“你这般说话,真是让人寒心。唉,某些人真是不知我在这门口等了多久。既是如此,那我还是先走了。”便做出一副要走的模样。
安空青就爱同她耍贫嘴,连忙笑着拉住她:“莫要生气莫要生气,是小人不识好歹了,陈王殿下。”
“滚滚滚,休要恶心我。”话虽如此,齐云玢是半点儿没有生气的样子。
两人并肩向府中走去。
毕竟今日在齐云玢府中举办春日宴,来往宾客众多,安空青早早便收起了那吊儿郎当的模样。
“话说缘何今年会在你府中举办这宴会?”她问。
身为王府和宴会的主人,齐云玢亦是困惑:“我倒也不解,说来这事儿奇怪,那人向来最喜举办宴会,可今年偏偏是她亲自提出希望由我统筹。也不知她安的什么心!”
即使没有说出那人的名字,安空青依旧清楚地知晓齐云玢说的是当今太女——齐肖芜,也便是齐云玢一母同胞的亲姐姐。
“也许是要同你交好呢。”安空青道。
“罢了罢了,还是不想这事儿了。”
穿过长前廊,便见花团锦簇、绿茵遍地,小桥流水之上,是无数贵族公子小姐,身着华服,衣香鬓影。
两人又就着旁的新鲜事说笑了一路,终于不得已停了下来。
看着聚集围绕成一团的宾客,听着嘈杂议论声中不时传出的激烈的呵斥声,安空青不难判断,是有人在争吵。
她连忙拉住想要上前去控制事态的齐云玢。
后者疑惑地看向她,碍于周围旁人众多,安空青只是做了几个口型:“先看看是怎么一回事。毕竟萧承安身份显贵,你的身份并不适合掺和其中。”
她的话颇有道理,于是齐云玢将腿一收,再次与安空青齐肩。又寻了个较为人少的角度,方便看清里头的形势。
仿佛她俩真的只是凑热闹。
那头,争吵依旧。又或者说,是某人单方面的寻衅。
“乡下来的东西,也敢冲撞本公子!”白衣男子嚣张地冲着地上跌坐着的人嚷着。
他的行事实在太过醒目,叫人不想认出他都难——萧承安,燕城里最嚣张的公子哥。
而地上之人衣衫颇有些凌乱褶皱,也不知怎的,竟一直没有重新站起。
这人低垂着头,加之离得有些远了,安空青并不能看清他的面容,只是隐隐感觉有些出众。
这二人之间还有一着月白色衣衫的少年,背对着安空青,护在地上人面前。这人怒气冲冲地回道:“萧承安,你给我放尊重点!给我表弟赔礼道歉!”
只一声,安空青便认出这是自己未婚夫——江慕言的声音。这倒是有意思了,安空青嘴角浅浅扬起,只是依旧停留不动。
那头,萧承安却不屑地冷哼一声:“让我道歉?你们也配!难道我说错了么?江慕言,我劝你最好别护着他,毕竟为了一个什么来路都没有的人得罪了本公子可不划算。”
说罢一挥手,登时有随从将江慕言桎梏住。
“放开我,萧承安,放开我!有本事堂堂正正地和我打一架!”江慕言挣扎着,却怎么也挣脱不开。
萧承安权当不曾听到,而后便蹲下身,侮辱性地用手去拍地上少年的脸——
只是还未触到,一条长鞭凌厉地袭来,刺破长空发出尖锐的暴鸣声,而后圈圈缠住萧承安的手。
一时之间,便动弹不得。
“哪来的狗东西,敢阻拦本公子,是嫌活得太久了吗!”萧承安蓦地抬起头,神情凶狠,寻找那多事之人。
可是拿着鞭子的人身着一身劲装,头发高束在脑后,英姿飒爽,正一脸嘲讽地看着他——不是安空青,又是谁?
二人向来不交好许久,萧承安此时心知肚明,怕是安空青有意为之。
于是面色愈发阴沉:“安空青,若你现在放开,本公子或许还可放你一条生路。”
安空青毫不在意地挑眉:“哦,是吗?那你先从我鞭下躲过去再说。”而后猛地将长鞭往前一扯,萧承安便被带着前扑在地,摔得狼藉。
慢条斯理地将长鞭收回,复又走近,止住了萧承安将要爬起的动作:“眼睛再瞪得这般大也无用,给他和江慕言谢罪道歉,我便放你起来。”
萧承安只恨恨地盯着她,快要将后槽牙咬碎:“安空青!你也就得意这一时了,谁人不知你安家早就落败,也只配同江慕言这种货色谈婚论嫁。我若是你,就该早些找匹白布了结了性命,也好过拖累了家人!”
周遭忽然安静得可怕,安空青也变得面无表情。
这样的结果,萧承安颇有些得意:“怎么?忽然沉默不语,怕不是被我说中了心事,现下想着该怎么向我跪地求饶了吧!”
闻言,安空青轻轻一瞥,那双琥珀色眼睛分明平静而无波澜,却叫人看得心惊胆颤。
萧承安蓦地噤了声。
然而还没等他再有所动作,安空青又一次浅笑:“这般严肃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萧大郎君怕了我这个小小世子呢。”
说是这般说,手中动作是一刻不停歇。她用长柄轻拍萧承安脸庞,果不其然在这人脸上看到了数不尽的屈辱。
然而一道声音也在这时突兀地响起:“安世子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众人纷纷抬头看去——女人一袭红衣,坐在轿辇之上,睥睨众人。
她竟来了。安空青心下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