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偶尔划过几只海鸥,咸湿的海风掠过漫延至天际的海岸。层叠翻涌的海浪扑打珠白的细沙,洇染出浪花的形状,在螺贝上镌刻大海亲吻大地的纹路。天空刚刚度过晦暗,海边的几户渔家便已起早出海。
霍婴拉开小床上粗陋的青帷幔,窄窄的房间里挤着好几张小木床,环视下周围熟睡的姑娘们,轻手轻脚地起了身,看了眼右边阿岚空空的凌乱来不及叠好的床铺,眼里划过一丝担忧与怨愤。
小窗外海鸥的叫声打断了她的思绪,霍婴出了卧房,靠着窗边洗漱,俯瞰着不远处镶嵌在海岸的白房子,迈向日出不停歇的各色船只。
太阳自地平线升起,辉光洒落在霍婴纤瘦的手臂上,霍婴垂眸,两手各有几道斑驳的红痕,泛着青紫,手掌因常做苦活早早失去了少女肌肤的细腻,生了几处粗硬的茧。看着手臂上的伤痕,霍婴背后又隐隐泛起了疼,她好像还能跟着痛感在脑中清晰地勾勒出隋婆婆那只粗布鞋鞋底的形状。
每每挨了打,霍婴眼里含着泪却流不下来,作为一个流浪的孤儿,她想,能被王阿母捡到收养长大,再找到一个安身之所,已经足够好运,她无法再要求什么。至于这些皮肉之苦,便当作还债,而旁人的恶意,服软,只会变本加厉;如果同流合污,则是辜负了王阿母的教会,忤逆本心;惟有从对峙的状态脱身,积蓄能量,静候时机,方能反扑。
竹,藏节生根,蔓生几里,春泽降,拔节生长。
霍婴洗漱完了,一转身便遇上悄悄回来的阿岚,泪痕花了她的面庞,衣裳残破,红紫的痕迹触目惊心,看见阿岚的模样,霍婴眼里顿时涌起泪,冲过去紧抱住阿岚瘦弱的身躯。
“小婴,我真的受不了了,我该怎么办啊...”阿岚无力地回抱住霍婴,努力压抑着哭声,绝望的呜咽。
阿岚比霍婴大一岁,阿岚来薛家早,办事灵巧,又生得惹人怜爱,在霍婴初来时便帮她挡下几次其他下人明里暗里的刁难,霍婴对草药颇敏感,跟着王奶奶时学过不少草方子,每每二人挨了打,被折磨受了罚都是霍婴自己研了草药医治。两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成了体己的好姐妹,就这样相互帮衬着熬过了三年。
美丽是门第小姐的福气,是普通姑娘的劫难。
阿岚长开了,似一朵易碎的芙蓉。薛瑞前一天刚送走一个无故死去的奴婢,隔天便在夜里掳走了阿岚。
那是一个暴雨天,霍婴记得。
她隔着朦朦胧胧的青帷布,看见一个瘦长的身影冲进房间,粗暴地扯开阿岚床上蓝色的帷幔,用帕子塞住阿岚的嘴,拖着吓坏的阿岚离开了房间。
炽白的闪电短暂地照出那个男人的脸,那个薛家二少爷尖细淫邪,丑陋肮脏的脸。他变成她好几夜梦里吃人的恶鬼。
阿岚的噩梦从那一夜开始便从未停过。
其他下人早已习惯,对不幸的美丽的姑娘的遭遇视而不见。
看不见她,草药消不掉的伤疤,洗不尽的泪痕,一具残破的身躯和逐渐失去生机的灵魂。
她忘不了阿岚半夜回来时紧抱住她的颤抖的身躯和滚烫的泪。
她开始恨自己,恨自己没用的医术,恨自己的出身,恨自己的性别,更恨这个吃人的恶鬼。
“阿岚。”她望着海天一色,她只看到绝望的苍白,她出奇冷静。
“我们杀了薛瑞,逃走好不好。我们往沧海相反的方向走,去中原,如果有官爷,我们就告...”
“小婴,没用的,没用的...薛家和这里的官老爷是一气的,我们逃不走的...”
在许久沉默的间隙,阿岚还是一如往常,轻抚霍婴的背。
“...小婴,我缓过来了,我好多了,我没事了,快去吧,保护好自己。”阿岚倚着霍婴的肩笑着,眼里不见半分亮色。
阿岚站起身,比她小一岁的霍婴却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霍婴身材高挑,不生扶风弱柳眉,却见细锋剑眉,一双瑞凤眼凝目时英气逼人,垂眸藏神又得见三分缱绻,鼻梁高挺,墨发及腰,未施粉黛却见几分青涩的潋滟。倘若束起高马尾,乍一看,如见清冷女侠客。
如果阿岚是易碎的芙蓉,那么霍婴便是山间的青竹。
男子通常喜欢玩弄弱小之物,因此薛瑞折断芙蓉的根茎,不去尝试掰断一根韧竹。
男子通常好赏烟火艳色,因此薛瑞困住粉黛芙蓉,看不见高山的一抹淡青。
可人心不可测,如何可知,欲望的尽头。
霍婴别了阿岚,竭力忽视心中的一抹不安,趁着薛家人未醒,赶去后山摘草药,抹草灰。
把一种不起眼的草,狼毒的叶子研出白汁,抹在眼皮上,便能发肿,脸颊上抹上几把草灰,正好接上一会做早食的活计,如此,美人便伪装成平庸,在恶鬼眼皮子底下不争气地活着。
霍婴揉捏着手心中的药草,奶白的药汁晕染她的指尖。
毒。
医术活死人肉白骨,救不回一颗腐烂的心。而毒术,浅则吃堑,重若凌迟,身心俱焚。
一颗种子悄然在霍婴心中种下。
霍婴迈步下山,回到薛家大宅。
薛家起初也是渔业起家,其后祖先经商开始致富发家,等到势力崛起,往官场渗透,加入远离朝廷,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网,足以在天北一手遮天。薛家崛起后,自然不愿与海边渔家为伍,转而求问风水,于天北近海的渊山山腰处建宅。
霍婴跟着王阿母来到薛家求得一活计,惹来不少伙伴的羡慕,年幼的霍婴日日对着大海祈福感恩,而如今的霍婴回望,却多了一丝悲戚与怨怼。
她孤身流浪,因此对身边人极为重情,进了薛家,仍旧每月回海礁洞下听王阿母讲不重样的故事传说,隐去满身伤痕,挑好的说道,尽力帮衬愈加年迈的王阿母,结识了阿岚,更被她视作幸之所至,可如今,阿岚的遭遇在她的心上划下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让她失去自我哄骗的能力。
像是芙蓉的一滴泪珠滴到了青竹的叶上,那泪顺着叶脉,钻进竹的根茎,浸软了竹的根。
她变得脆弱了些。
盯着厨帐婆子寻她不痛快时唾沫横飞的薄嘴巴,她既恶心又想哭;望着中食掺着细沙的米汤的焉巴的青菜,生腥的鱼肉,她吃不下,眼里又蓄起不争气的泪;浣衣时谁气短都能对着她的背来一脚,或者对着一盆洗净的衣裳来一口唾沫,她安慰不了自己,骗不了自己,她好痛,她想哭,但她仰起头,她回想起更艰难的一段日子,被其他的流浪儿争抢她讨来的食物,她不能哭,哭就是示弱,她只能打回去,咬回去,发狠地盯着他们,不流一滴眼泪,他们才会悻悻走开。
她想哭,但她不能哭。
不流泪是弱者最后的一滴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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