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无月,零落几颗星子挂在夜空,让寂静的蓝显得不那么寥落。海边一线的人家亮起灯火,远远望去,如同大海的第二条海岸线,明亮而温暖。
霍婴提前做完了活计,拎着一个竹篮子,呈着为王阿母痛风研制的药膏和买来的生鲜果蔬,不紧不慢地赶到海礁洞下,海礁洞内壁一侧凹陷,王奶奶就盘腿坐在里面,白发善目,颈项上挂着一颗海螺形状的蓝水晶,几十年未曾离身,也是王阿母浑身上下最珍贵之物,霍婴曾问其来处,王阿母只笑着说,“是沧海的手信。”她的右手拄着根长长的老木杖,拐杖顶端弯曲,勾起一盏油灯,光沿着内壁圆滑的轨迹行进,似是王奶奶周身散发出了一道圆形弧光。
海礁洞已经围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叽叽喳喳嬉闹的笑声一片,王阿母笑看着孩子们打闹,凉爽的海风吹散了拥挤的燥热,霍婴找到后面一空处坐下,旁边依着一个三四岁模样的小女娃,梳着两只黄丝带绑着的小辫,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朝她笑,霍婴浅笑,顺手摸了摸小女娃的脑袋,塞给她几颗纸包的糖球。
“咚——咚——”两下不轻不重的敲杖声立马平息了洞内的嬉闹声,霍婴知道,这是王阿母讲故事的前奏。
“在我们的沧海里,有一个奇特的族群,它们人身鱼尾,唤作鲛人。”
“鲛人乃天地之灵物,传说它们受海神玄冥的庇佑,拥有绝美不老的容颜与漫长的生命。”
“它们会像狐仙那样把人诱去吸人精血吗?”
“它们可通人言?”几个小孩子颇为急切地抢问道。
“当然不,它们是受海洋祝福的祥瑞,从来不会主动伤害人类。”
“鲛人灵性,可与万物通感,倘若鲛人与人交流,鲛人不必听懂人言,人不必知晓鲛语,只需心意相通,便可福至心灵,交流无碍。”
“而最神奇的是,鲛人美丽鱼尾上的每一块鳞片都能实现一个愿望。”
“真的吗?”此话一出,立马引来孩子们的惊叹和无边的遐想,霍婴只当是传说的神化笔法,一笑置之,却也忍不住想象如果鲛人真在自己面前,大发善心,会愿意施舍她几块美丽的鳞片,她又会许下什么愿望,只是一时半会,这愿望朦朦胧胧,想不真切,霍婴失了兴趣。
“传说...”王阿母目光放空,似是陷入一场遥远的回忆。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普通女人在海边遇见了一条搁浅的男鲛人,它告诉她,她是他命定的爱人,它为了上岸,才不幸在此搁浅。女人被吓坏了,等缓过神来,她想起鲛人的传说,又痴迷于鲛人美丽的容貌,她带它回了家。女人把鲛人放在窄小的池子里,她告诉它,她爱他,他们就是命中注定的爱人,然后向他索求她渴望的一切,鲛人毫无怨言地拔下自己鱼尾上美丽的鳞片,只为实现它命定爱人的所有愿望,然后得到爱人一个垂怜的吻。”
“后来,女人拥有永驻的美貌,恒久的寿命,累世的财富,成山的珠玉,满堂的家宠。”
“只有鲛人不知所踪。”
“有人说,刚学会说话不久的小孩告诉他们,他们看见鲛人就漂浮在女人家宅前的大海上。”
“面容枯槁,形销骨瘦,光秃的鱼尾布满丑陋的伤痕,鲜血染红一整片水色。”
”只有刚出生的孩子能看见垂死的鲛人,等孩子们长大了,就失去了看见鲛人的能力。”
“人们畏惧这个女人,因此缄口不言,但这个故事保留了下来,成为我现在讲给你们的鲛人传说。”
一片长久的寂静,只有海浪还在拍打作响,突然爆发出一声响亮的哭声,紧接着一声高过一声,年幼的孩子们被吓坏了。王奶奶几乎从未讲过这样的故事,先是稚儿呓语般的美梦,后却续以坠崖般的惊悚异事。霍婴到底已是碧玉之年,未被这过于贴近真实的传说吓到,反倒对这传说编纂者的笔力生了几分佩服,对其好以增侈笔法写怪力乱神的印象颇有改观,一边回味着一边帮王阿母哄着哭闹的孩子,细品这鲛人传说,霍婴蓦地回想起另一个说法。
那时正逢天北的县令来薛府上作客,她因为形貌出挑,临时选作布菜的侍女,立在食肆一角,安安静静地将薛老爷和蒋县令的对话听了个全。二人高谈论阔,不知怎地聊到天北的民间传说,其中便有鲛人一则。
只是蒋县令和薛老爷这一则,与王阿母的可说是大相径庭,南辕北辙。
在他们口中,鲛人原是海中最弱小的种族,它们人身鱼尾,既没有鲨鱼的利齿,章鱼的绞足,乌贼的墨汁,又无海洋小物机敏善躲藏的能力,只能东躲西藏,它们的族长走运靠美貌迷惑了海神玄冥,玄冥赐予他们无边的神力,这才让鲛人在海洋雄踞一方。后来,贪婪的鲛人又靠美貌让一个在海边拾贝的普通女子与其相爱,人类纯洁的爱意促卑劣的鲛人进化,让它们美丽的鱼尾上闪闪发光的鳞片拥有了实现愿望的神力,可贪得无厌的鲛人还不知足,它们妄想替代人类,成为海陆的霸主,女子痛其心变,得到玄冥的帮助,舍身与鲛人同归于尽,后玄冥感其护佑天北一方太平,特将其事迹上通青苍,青苍赐此女神格,予其为沧海之母——葛青。
霍婴当时年纪尚小,听到只暗自腹诽“葛氏,我只知织布的葛麻,明明是植物辈的女子,为何要来管沧海家的破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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