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得远,纪琅感受不到那人的气息,若非目光如有实质的刺人,她怕也是无法察觉。
鞋底在草丛上踩出一阵悉悉窣窣的声音,步伐不疾不徐。纪琅如今重伤未愈,正面迎敌并非明智之举,上马速走才是上策。
她解开树干上栓马的绳,直至翻身上马,那人依旧没有动作。但纪琅能感受到,那道目光依旧如影随形地锁着她。
所谓敌不动我不动,纪琅依旧当作没发现,只在驱马掉头间,趁机瞥了一眼那人的藏身之处,紧接着便毫不犹豫一声驾喝,御马如箭般射了出去。
不管是谁,先跑为妙!
“唉!唉!”灌木丛后的白色身影噌地站起来,对着纪琅的背影喊,然而纪琅根本不应,急得他抖了抖袖口,“二郎神上!”
一道雪白的身影从他的袖口落出,在地上打了个滚儿,迅速翻身嗖地一下蹿了出去。像一道闪电,眨眼间就要追上纪琅。
纪琅原是以为图黄金五百两的人来了,却听着背后的声音熟悉,回头看竟是晏涤尘,心头一震:他是怎么跟上来的?!
纪琅当机立断扬起马鞭,速度不降反增,甩掉他再说!
只是那白影比她更快,快要赶上纪琅时,一扑扒上了马屁股,又跳上了纪琅的肩膀。
原来竟是一只雪貂。
她抬手欲捉它,谁知这貂极其机敏,顺着纪琅的领口钻进衣服里去了。也不知是还想要拱到哪层去,在里头毫无章法地游走,纪琅几番按它不成,弄得颇为狼狈,无奈只得勒马停下。
此时晏涤尘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未等纪琅开口,便抢占先机昂着头对马背上的女子道:“你在凌霄顶起了誓,青牛宫是天底下最灵的道观,你若丢下我,可是要应罚的!”
“呵!你这意思,跟上来倒还是为了救我了?”纪琅一番折腾也有些恼意,言语间也尖锐起来,“让你的大白耗子滚出来!”
“不。”晏涤尘跑得太累,索性脱下身上的包袱丢在草丛上,双臂交叉揣在胸前喘着粗气犟声,“多亏二郎神我才跟上你。”
纪琅闻言,脑子里闪过一个猜测:“你在我身上用了追踪的香料?!”
“没!是你的血!你血的味道似乎是与常人不同。”见她眼神骤然犀利起来,怕她又要动手,晏涤尘连忙否认跟她解释。
“之前在竹林小院的时候,二郎神嗅过你换下来的那身血衣,他记得那味道。你去城里走了一趟,气味都被扰乱了,幸好找到了你从北门出城后换下的道袍,不然都险些没能继续寻过来。”
纪琅本想问晏涤尘两条腿是怎么跟上她的马,这雪貂为何又有这般本事,不仅能追踪,速度还如此之快。
但注意到他眼下的乌青,鼻腔又闻见捂热的貂从背后散发出的馥郁花香,倒也不必多问了。用奇珍异草养貂驯貂并不让人觉得稀奇,纪琅只是没想到这道士为了能追上她同行,竟然会连夜赶路。
这般执着地跟着自己......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你既入过城,该是知道我是谁,”她高高地坐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话锋一转,“五百两黄金,不心动吗?”
“阿琅姑娘说笑了,我一修道之人,要这么多黄金做什么。”晏涤尘冲着纪琅粲然一笑,“我虽只与阿琅姑娘相处过一日,却也信你并非滥杀无辜之人。”
“若真心想去西域,从听风珠安置到青牛宫,你便有无数次机会可以走,为何偏偏要跟着我?”纪琅依旧冷着脸,被晏涤尘的笑脸衬托得有些不近人情,“与我同路若是遇上追杀被连累,我可不会管你。”
纪琅话音刚落,林子里响起一阵桀桀的笑声,如一张密网罩下,声音从四面八方直钻耳朵:“是——吗——”
一道劲风直劈晏涤尘而来,纪琅神色一变,暗道一声不妙,甩出马鞭,缠住晏涤尘正欲抬手捂耳朵的手腕,收力一扯,他还未反应过来,便把他带到自己身前,横趴在马背上。
那带风的鞭子亦是擦着晏涤尘的衣角抽在地上,嘭地一声响,溅起不少石块,那地上竟也砸出了一条槽痕。
纪琅果断扬鞭狠狠地抽打马屁股,催马急行。
晏涤尘的腰腹担在马背上,随着哒哒马蹄的颠簸硌得生疼。他支棱起晃荡的脑袋,转头向后看去,一道鬼魅的翠绿色身影在林间蛇形穿梭,与二人的距离越来越近。
“是柳鞭王九!他们夫妻两个形影不离,桃花钉李四娘肯定也在附近!”晏涤尘惊得瞪大眼睛,昂头冲纪琅喊道。
然而已经不需要他告知了。
一道桃红色的艳丽身影从天而降,在马头前落下,寒芒一闪,一枚桃花钉就嵌入了马头。身下的马匹受了惊也受了痛,挣扎着前蹄起扬要将背上的人甩下去,紧接着便抽搐着轰然倒地。
纪琅拽着晏涤尘在落地之前滚到一边,避免了被压在马腹下,一落地就迅速翻身站起,抽出训芽迎敌。而晏涤尘像根面条一样被她甩来搭去,这会儿还伏趴在地上干呕。
“妹妹,你好凶呀。”李四娘一步一扭朝纪琅的剑尖抵近,矫揉造作的嗓音让纪琅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王九也追到近前,立马一把拉住她:“娘子莫要掉以轻心,这小丫头片子心狠手辣得很,你躲开,让为夫来处置她。”一边说着话,还一边轻柔地抚摸着李四娘的脸颊。
“那我去一旁等夫君,省得血溅到我的新裙子上。”李四娘顺势倚在王九怀里,转身离去前,还在他唇角留下了一个胭脂印。
桃红柳绿的夫妻二人旁若无人地亲热,晏涤尘刚爬起来就恰好看见这一幕,微不可察地挑了挑眉:“二郎神,开饭了!”
王九侧着头,视线正追随着李四娘的背影,余光里一道白影从纪琅举剑的袖口飞出,直直向他射来。他欲躲闪,却没防住被那圆毛畜生扒住滑进了袖中。不过片刻,王九的袖中便翻腾起来,他目光一凛,大力挥袖,甩出一团缠斗的青白。
纪琅趁他分神,提剑主动出击。
王九在腰间一抓一抖,祭出他的长鞭抽开袭来的长剑。他怒目瞪视,显然已被激怒,大喝一声,重新迎上来与纪琅正式交手。
王九的鞭子耍得虎虎生威,与训芽相撞发出一连串“叮叮铮挣”的脆响嗡鸣,饶是纪琅双手持剑格挡,依旧被连番震得双手发麻。右手剧烈地抖动,提剑已是不稳,脸上也渐渐失去了血色。
旧伤又裂开了。
“右手不是断了吗?还能握剑?”王九讽笑道,鞭子故意往纪琅的右小臂上抽。如今的纪琅不是对手,无能尽数躲过,难以避免地捱了几下,包扎绑的竹板被抽断了一块。
晏涤尘担心,但不会武功也不敢上前添乱,找了棵树躲在后头。
李四娘似乎对王九颇为放心,全然不管身后是何景象,头也不回地慵懒嘱咐道:“夫君,速战速决哦。”
就在她出声的同时,纪琅的耳朵还敏锐地捕捉到一道破风声,但却什么都没看见。
王九的头猛地向后一仰,眉心多了一条寸长的红线,不过短短刹那,纪琅留意到这变化,因为分心身上又捱了王九一鞭子,多了一条血痕。
下一瞬,王九突然浑身一抖,额头的红线慢慢渗出血迹,瞳孔骤缩,接着便涣散了眼神,直挺挺跪了下去,鞭子也脱手落地。
纪琅退身闪开,几乎是下意识地回头看向晏涤尘。
晏涤尘在树后抬手露出手腕上的“袖箭”,冲她扬了扬。
他在后头躲好就留意着二人打斗的身位步调,瞄准了王九。趁纪琅偏身把王九脑袋暴露出来的机会,果断对准印堂穴射出了那一“箭”。
晏涤尘的“箭”,其实是特制的暗器。平常看上去只是薄如蝉翼的玄铁三角刃,速度极快,一旦射出去,哪怕是绝世高手,也难凭肉眼捕捉。正是因为太快太薄又无比锋利,入体的瞬间甚至难以让人察觉,连痛都来不及感受。
而这薄刃会在进入人体后,崩裂成小碎片,形成第二次伤害,这时,人便会如王九方才那样......
跪地的王九双眼失神但圆睁未闭,且尚有鼻息。
纪琅是个谨慎的人,濒死终究不是已死......
毕竟夫妻同心,李四娘像是有感应一般,恰恰猛然回头——纪琅一剑贯穿了王九的胸口。
“夫君!”她万万没想过,将才那跪地的声响竟是王九!
李四娘大脑空白了一瞬,目眦欲裂,旋身朝纪琅飞来,一气儿甩出了七枚诡异穿行的桃花钉。
纪琅抽剑再挡终是慢一步。
“叮、叮、叮、叮——”挡了四枚,还有两枚打着旋儿,像长了眼睛似的,从纪琅防御所不及的空隙,钉进她的两侧锁骨。纪琅站立不稳,连连向后退了几步,地面上滑出两条摩擦的长痕,堪堪以剑拄地支撑半跪在地,喷出一口鲜血。
还有一枚,却是冲树后的晏涤尘而去。那桃花钉绕过树干,一个漂亮的回弧,反过方向来,依旧劲力十足地钉进了晏涤尘的后背,震得他往前一倾,脑袋磕到树干上,眼睛一翻晕了过去。
桃花钉只有半寸长短,又有桃花状的顶面,入体不深,要辅以深厚的内力方能施展威力。纪琅属实没想到李四娘的内力,竟要比王九强这么多。
脑子也要聪明周密得多......
李四娘接住因纪琅拔剑而倒下的王九,亲手确认王九真的没了心跳和呼吸。
她的眼里蓄满泪水,猩红着眼抬眸,死死地盯着纪琅,咬牙切齿道:“你们都该下去,给夫君陪葬!”
李四娘放下王九的身体,运功催动余下的桃花钉。
江湖有传闻,李四娘共有四十九枚桃花钉。
而桃花钉属暗器一类,利远攻忌近身,在与李四娘对视的霎那,纪琅的脑海里升起又一个疯狂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