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在达州城换马后,行进速度实实在在快了不少。也许是因为乔装掩饰得好,一路过越州、青州都相安无事,无甚波折。
白日里疾马赶路,纪琅只在出达州的前两日时不时慢下来等等晏涤尘,那两日过后,纪琅便再没回头看过他。一匹马市上普通的马,被纪琅跑出了千里良驹的架势,如风如电,晏涤尘只得咬牙驱马追着她跑。
不过好在适应几日后,晏涤尘终于找到些骑马的窍门,磨破的大腿终于能慢慢好起来。
在外餐风饮露是常事,夜里若是能找到落脚之处,晏涤尘尚且还能好好休整,但纪琅却是雷打不动地每晚还要练剑练功。晏涤尘时常靠着树干或石壁看她练剑,什么时候睡着的都不知道。
纪琅天赋极佳,又有底子在,哪怕是换成左手练剑,依然上手极快。连日下来,纪琅因为练剑的缘故倒是愈发神采奕奕,只是晏涤尘疲惫了不少。消瘦得衣带渐宽,猎猎的秋风吹得马背上的他绷紧了劲,更加费神费力。
耳侧呼啸的风声里携来纪琅的声音:“可有察觉什么异样?”
二人刚从寿关山出来,晏涤尘没反应过来纪琅在问什么,还有些恍惚。
寿关山,实为“守关山”,位立于青州西面,??巍峨峻拔,雄伟磅礴。过了这山,就是临奉关,整个西边就只剩这一岸山,寿关山是主峰,也是唯一的高峰,像一位天将。两侧绵延出的峰峦,就像是天将张开的双臂,颇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纪琅从前见过的山,同寿关山相比,都只能说太过秀气。
“边关怕是有旱情。”纪琅直接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按理来讲,临奉关的节令,要比江安平原一带晚大概两旬,这时候正是该秋收才对。”可沿途地里麦田一片焦黄,都还没有收割。
临奉关的气候本就干燥,吹在两人脸上的风沙再大,在这个季节的临奉关也属平常,但纪琅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气味不对——没有秋收的气息。
“对呀,怎么都没人收麦子?”晏涤尘也觉得奇怪,随即勒马停下,“阿琅姑娘等等我!”
他翻身下马,跑着到路边的麦田。
晏涤尘蹲下,双手合掌压住一绺麦穗,用力搓了搓,掌心响起一声声薄弱的脆响,摊开手掌,麸皮竟是直接就被风吹散了。
纪琅勒马调了个方向,马蹄在原地踱步,她扬声问:“如何?”
晏涤尘起身,冲她摇了摇头。面色凝重地上马,待到纪琅跟前,晏涤尘摊开握着的拳头,给纪琅看方才抓在手中的麦麸,声音低沉:“有麦无实。”
两人相视具是沉默。
天灾如此,谁都无能为力。
往前接连的两个镇子,都是鸡犬无声渺无人烟。目所能及的植物都被挖过,甚至一些树都被剥了皮。
晏涤尘的眉头越皱越紧——若不是无物可以果腹,哪至于这般翻找一切可食之物。但京都从未有过西面边关受旱的消息。
纪琅看见墙角有一团支棱硌角的“东西”,上头的布料虽说已是积了厚厚的黄尘,但依稀看着像是人的衣物。她驱马靠近,分辨出那应该是两具相拥的干尸,一位老婆婆搂着一个小女孩。女孩胸前的辫子还是乌黑的,发尾还绑着红绳。
竟是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而在纪琅看不见的地方,这些紧锁的屋门内,或许还有不少这样的饿殍,或许也是家里的老人、女人。
举家背井离乡的流亡中,在最初,就被舍下放弃了......
·
纪琅二人进临奉城时已是夜里。
戍边的军府设在临奉,城中夜里虽没有宵禁,街上也空无一人,只偶尔有巡逻的士兵。
刚到客栈安置下,却被告知没有沐浴的热水:“客官,不是刻意怠慢您,只是今年从夏天开始,咱们这一带就粒雨未下,连吃水都掐得紧,更遑论沐浴了。”
“我们一路风尘仆仆而来......”
“一盆水,一盆水从头洗到脚够了!绰绰有余!”掌柜不耐,打断晏涤尘,往楼下招呼,“给两位客官房里各送一盆水。”
大概边关的人就是这样,雷厉风行,直来直往,不愿同人啰嗦理论,一锤子就把事情定下来。
“没事我就下去了嗷。”
看他径直转身离去,晏涤尘无奈的笑了笑,能有一盆水他也知足了。
纪琅的房间在晏涤尘对门,进门后就没了动静,应该是练功去了。
今夜没有能练剑的地方,纪琅只有在房间里打坐练气。
天生剑诀的四层功法,短短时日纪琅就已经练到了第二层。
晏涤尘说这剑法不比启阳剑法差,倒也没错。
剑招剑式如今还无人过招不知深浅,且放一旁不论,这内力却比启阳心经的功法要养身得多。
“启阳”的要义在于阳盛者强,发力一击其势必强,阴阳失调总是伤身的。而天生剑诀的心法却是阴阳调和的,发力连绵势韧而均。
“笃笃!”
“水来了,客官。”
纪琅被门外的声音打断,睁眼收势,从榻上下来去给店小二开门。又退身让路,让他把水端了进来。
店小二把水盆在架子上放好,待他回身,纪琅冲他招招手示意他过来。
店小二哈着腰,一脸笑容地凑过来:“客官还有什么吩咐?”
“向你打听点儿事儿。”纪琅一手往他手里塞了些碎银,一手搂过他的肩膀。
“好说好说,您问就是了,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店小二接过碎银揣进胸前,笑得愈发谄媚。
“近日城中,可有商队或者镖队会往西域走的?”
“这......”店小二的笑容凝固,面色为难,“”客官您要是问这个,我只能实话告诉你,没有。”
“今岁咱们这一带受旱灾,天热又缺水,别说马匹了,连骆驼都受不住!不少都口吐白沫热死了!这哪还有商队镖队敢走啊?眼下天虽凉了,可是缺水呀,!反正这入秋许久,也不见有商队镖队复工。
“且看等冬日能不能下场雪来吧。”店小二说着还有些感慨,“家禽牲畜也死了不少,咱们临奉城里要不是地下有暗河,人好歹还能吃用上水井的水,恐怕也要像周遭那些镇子一样,出去讨饭了。”
“镇子上的人,都去哪儿了?”纪琅的算盘落空,只得问起些别的。
“北上南下呗,总不能往东西走吧。”店小二看了一眼纪琅,像是在说这种问题也不肯自己想想,“往东翻过山去又怎样,青州本来就田土少,拿什么养他们。往西离咱们这儿倒是近,可不也是旱着吗。”
纪琅听完,拍了拍他的肩,表示自己心里有数了。
小二哥实心眼地奉劝道:“容我多嘴一句,客官您若是打算往西域去,听我一句劝,能缓则缓吧。没有水,甚至连一丝儿水气儿都没有,穿不过大漠的,现在往西域走就是必死无疑!”
纪琅点头,再次拍了拍他的肩,笑着真心道了一声:“多谢。”
店小二会意,麻利地退了出去,还带上了门。
纪琅原本是想找个商队或是镖队跟着,但她没想到情况比预想的还要遭。小二说的这些,结合纪琅自己所见,这场天灾并不只是大旱那么简单。
历来大旱必有蝗灾,可今日路过的麦田却全然没见蝗虫的痕迹。若是天热到连蝗虫都不能活、骆驼都受不住,那热死人也不无可能。
入夏之时,大约正是纪琅师父出关西行之时。梁春序那时求救,怕就已经是穷途末路,又接续两月这般气候......他唯一的生机,就是找到了那处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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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琅心绪有些乱了,虽是有些累了,却闭上眼睛睡不着。她索性起身,想出门走走。
毕竟夜深,纪琅为了不惊扰到他人,翻窗出门,无声地落到了街上。
她在脑海中回忆这一路的种种,她每一阶段的所思所想,做的每一个决定......最后她的思绪停留在:寿关山东面的桂子开得好,而西面的却没有开。
纪琅觉得练了天生剑诀后,自己的五感变得更加敏锐了。比如嗅觉一说,此时她能闻到临奉城的气味,略咸的风沙味,又夹杂着一股淡淡的老锈味。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纪琅都是躲着巡逻的士兵走,突然间回神,竟是不知不觉走到了关口。
月光洒在沧桑的城墙上,照亮了斑驳的痕迹,勾勒出战争与岁月的剪影。
从门洞望出去,是夜色下苍凉的戈壁沙漠,广袤无垠。没有烤人的炙热,取而代之是微凉的夜风,拂过沙粒,发出细微而遥远的声响,像是这片神秘大地的低语。
城墙上亦有士兵把守,纪琅远远地看了片刻,准备打道回府。
一转身,一道剑锋从侧里横出,挡在面前拦住了纪琅的去路。
长身玉立的儒雅男子先开了口,声音温润而飘渺:“好久不见,阿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