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江的水冷,菩江的水里葬着纪琅母亲的魂。
纪琅的母亲沉疴难医,终究没熬过那年的冬天。她说她不信什么劳什子的挫骨扬灰,她死后,就将她一把火烧了,余下的灰便洒进菩江的水里。
普天下所有的水都会相遇,她要从此自由地漂流,荡漾在世间的每一条江河溪流。
大雪那日,纪琅随同父亲一道,乘一叶扁舟,到菩江上送母亲最后一程。
孩童的伤感终归懵懂,但七岁的纪琅能感受到父亲身上的悲恸与死寂。她没有见过这样的父亲,一夜之间花白了头发,背着她一次次地呕血。
她安静地蜷在船尾,不打扰父亲与母亲的告别,看着父亲将母亲的骨灰一把一把洒进了江中。
突如其来的不速之客。
他们齐齐朝小船而来,轻点水面,在江上依旧如履平地。几道罡风合击,父亲独力难支,小船碎裂,纪琅来不及呼救就落进了刺骨的冰水里。
入水前的最后一眼,白茫茫的天地间,血红一片。
极度的恐慌与担忧,彻骨的寒冷与心悸,不真实得纪琅感觉自己马上就会从梦中惊醒。
冬日的衣物厚重,吸水后便如同囚锁一般,紧紧地箍着纪琅的躯干,捆住她的手脚,让她动弹挣扎不得。仿佛有千斤的重量,像附身的水鬼,拖着纪琅往江底沉去......
视线变得模糊,弥弥之际,一只手破水拽住了纪琅:“阿琅姑娘!醒醒!”
纪琅倒靠在桶壁上滑了下去,晏涤尘来时,水面只剩她一个头顶。他忙不迭冲过来伸手到水下拽住纪琅,扯着她的胳膊把她捞了上来,都顾不得袖子浸湿了半截。
晏涤尘的手被烫得通红,出水后还腾起袅袅热气。几息之间,手伸进药汤又迅速拿出来,乍暖骤凉,手背浮起麻麻的刺痛。
但他掌下的肌肤却是冰凉,纪琅也如凉玉白瓷般,透白得全然看不出在这滚烫的浴桶里泡了足足一个时辰的模样。
浴桶里的水温初时适宜,是纪琅散出的内力加热了这药汤,这才烫手。
“伸手,”晏涤尘见纪琅慢慢睁开了眼,温声道,“我要诊脉了。”
纪琅实际还没有完全清醒,但隐约记得自己是进了浴桶,阿娘也在身边。她冷得瑟瑟发抖,听话地从水下举出小臂,嘴里嘟哝道:“阿娘,冷得很,我是不是病了?”
晏涤尘掰过她的手臂,将手指搭在腕子上探脉,跟她搭话:“水都快被你烧开了,还喊冷呢?待会儿别自己给自己煮熟喽。”
“可以施针了,”晏涤尘松手,拍了拍纪琅的额头,“盘膝坐好,针扎完包你百病全消!”
纪琅迷迷瞪瞪地照做,扒着浴桶边缘重新在桶里坐好。
晏涤尘拧了拧刚才浸湿的袖子,挤干水分确实轻了许多,这才满意地把袖子挽起来,从铺展在一旁的针包里取针,开始往纪琅的各个关窍穴位施针。
他面色凝重,专心致志,落针的动作又快又准。哪怕是这黑黢黢的浓稠药汤之下,他看不到穴位的位置,也能精准下针。
针一入体,纪琅就彻底清醒过来。一针落一处,但纪琅却感觉自己是在针板上打滚,从头到脚每一寸都是密密麻麻深透的刺痛,她闷哼出声,复又抿唇咬紧了牙关。
晏涤尘闻声一顿,加速落针,终了将针行完,这才长长呼出一口气。
从前施针时,遇到过不少因为疼痛难忍而乱动的病人。纪琅此时只会比那些人更痛千倍万倍,但她却跟玉石雕塑似的,咬着牙一动不动。
这套针法缜密,晏涤尘本是怕纪琅会动,从而影响施针,但当她真的一动不动时,晏涤尘不可思议中,又生了一丝恻隐。
纪琅不是体质特殊就不怕疼不知疼,她只是能忍而已。
她也只是一个......才十九岁的姑娘而已。
针已落完,除了加深的刺痛外,纪琅渐渐察觉出别的不同。
不同于内力的流泻那般,在外围的剥离感,最后的真气要拔出,是要断源。就像要在一处重新栽种一棵树,对于原来那棵,不是仅仅只把枝干砍掉就够了,而是要把整个根系都彻底挪移,才能将位置空出来。
人要将树连根拔起,树却紧紧地抓住土地。
气海丹田处的撕扯痛得纪琅的脑袋像是要裂开一般,直要将人撕作两半。哪怕她快要咬碎了牙,依旧会有痛苦的呜咽声溢出。
而断开牵连只一个瞬间。
被挖空的坠落感霎那间替代疼痛,纪琅有片刻的无措,根本无暇思考,立马又迎来了下一重打击。
经脉和丹田像被大浪冲刷着,又像是被尖锐的梳齿刮理,疼痛之外,纪琅从心脏,到额角脖颈、手腕丹田,乃至脚心,都清晰地感受到了一下又一下有力的跳动,仿佛整个躯体都变得透明,能看见裂缝一丝一毫地愈合,蔓延着生长的痒意。
纪琅舒缓过来,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花香,毫无血色的脸上有了一丝活气儿。
晏涤尘站在一旁,密切地观察着纪琅的脸色,知道她这是要结束了。
突然,纪琅神色微变。
晏涤尘一个箭步上前,出手及时地将欲破水而出的纪琅按了回去:“再等等,还未到收针的时候。”
还好一直留意着她,险些就让她站了起来。
“烫。”
“......”
晏涤尘将手从纪琅露出水面的肩头上收回来,掩到滑落的大袖下,背到身后无意识地捻了捻水痕。
“我知道。”
“忍一忍。”
纪琅从觉得身上冷,乍然感受到药汤真实的滚烫,那一下几乎完全是出于本能地就要从水里站起来。被晏涤尘按回去后,克制着自己稳当地在桶里坐住,热得她脸上一阵一阵的酥麻。
她的皮肤开始泛红,白里透红,像白瓷上的粉釉。
汗珠滑下,聚到纪琅的下巴滴落,一滴又一滴,直至药汤温凉。
晏涤尘估摸着时间,收了针。
“从此,便是真的重新开始,从头来过了......”
·
这一觉纪琅睡得安稳。
醒来睁眼,就看见床帘外晏涤尘端着水盆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晏涤尘双手端着铜盆不方便,背身抬起手肘撩开帘帐,一转身跟纪琅黑白分明的眼睛对个正着:“嚯,醒了怎么不出声,吓我一跳!”
纪琅看他哆嗦那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会骑马了吗?”晏涤尘走路那姿势,必然是已经上马学过了,只是不知道学得如何。
晏涤尘把盆放下,空出手来挂起帐子在床沿坐下,纪琅了然地从被子里伸出了手。
“刚醒就过问骑马的事,”晏涤尘骨节分明的手指搭上纪琅的手腕,“你放心,不会拖累你。”
晏涤尘给纪琅把脉把得勤,跟日日都要请个平安脉似的,如今这一下感受到纪琅经脉翻天覆地的变化,欣喜道:“效果比我想的还要好,也不枉遭这一通罪。”
纪琅会心一笑,她刚醒就已经感受到了。哪怕眼下她没有内力,但她对自己的身体足够了解。
“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练功?”
“你要是想,立马就能练了。”似乎对纪琅问出这个问题不意外,“你没醒的时候我默了剑招剑诀,心法要领也写里头了。”
“呐。”晏涤尘从怀里摸出几页纸,递给纪琅,“烂熟于心后,这几页纸......便烧了吧。”
纪琅没有径直接过,而是撑起身子坐起来,再伸手去接。扯到身上的伤口,疼得纪琅皱了皱鼻子。
昨晚伤口在药汤里泡太久,出水后纪琅自己重新处理过,只隔不到一日,表面都还算新鲜。
晏涤尘倒是头一次在纪琅的冷脸上看见这么生动的小表情,她往日要笑或真或假,瘆人的张狂的,都不像今日这般有人味。一时稀奇,自个儿心里想着,却没藏住事儿,在面上露了底。
纪琅不知道他愣头愣脑地忽然在笑什么,难不成今日学骑马把脑仁儿颠散了?
“我这儿不用帮忙了,你去找些伤药给自己涂涂吧。”初学骑马,大腿内侧必然是有擦伤。
纪琅打算明日起便开始重新练剑,那留给路途上的时间便更少,需要更紧迫地赶路。晏涤尘的腿上若是不好好养,是会擦破流血的。
“那成,我就先回我房间了。”晏涤尘应声而起,从容优雅地抖了抖衣裳下摆,向纪琅微微颔首,然后转身离去。
但姿势......十分的不从容,且不太体面。
纪琅从背后看去,瞧着晏涤尘的耳朵尖在烛光的映照里隐隐泛红,险些没憋住笑了出来。
这次醒来后,内伤大愈,纪琅周身都轻松活络许多,连带着心情都明朗起来。
待晏涤尘合上了门,纪琅这才仔细地看起了手里的——
天生剑诀。
晏涤尘的字漂亮,跟他的人一样。画的剑招亦是生动明了,栩栩如生。若不是这几页纸太草率,单是这样粗略看起来,的确像是绝世秘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