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令仪心绪不宁,由东宫仆僮一路前引来到崇文馆。馆外围了一圈人,皆面色吓然大气未敢喘,见到李令仪如遇救星一般。李令仪挥挥手示意退下,仆从皆感激行礼,脚步一刻不停地四下逃窜了。
她抬脚踏入殿内,情况倒和她想的不太一样。谢清昼身为李璲伴读,理应坐在身边,可两人如今各坐在位子上,距离像是天堑般遥远。谢清昼斜倚在书案上,一条腿伸直,另一条腿微屈着,看起来洒拓不羁,他看向李令仪的眼神里裹挟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怒意,似乎有天大怨气。李璲仍是沉默,在书案上翻开今日的课本阅读起来,看起来好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他听到入殿的脚步声,极为不耐地瞥一眼,在看到李令仪时化为满腔柔情的欢喜。
斟酌片刻,李令仪还是向李璲走去,身后传来谢清昼不满的嗤声。
他道:“李令仪,是他先招惹我的。”
李令仪走到李璲身边,面对面坐下来,她伸手握住十二殿下冷白的手,确保他没有因此心悸或掌心湿冷才彻底放下心来。李令仪与李璲几乎是从小相伴长大,她知道李璲身子骨不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弱症,虽然没发作过几回但每次都是极为凶险的处境,幸得徐式医术高明,这才次次都能从鬼门关里将人救回来。从小补品如流水般赏赐吃着,李璲现已大好了,只要平常都平心静气就不会有大碍。李令仪是关心则乱,进来看到李璲面色惨白如纸,害怕他旧疾复发,这才做出些僭越举动。
她瞅瞅怒意勃发的谢三郎,又看向不动声色的李璲,她分明是疑惑的,却对谢清昼道:“十二殿下是极稳重的郎君,谢郎如何说是殿下先招惹的?”
谢清昼手指勾着一截红绳,将一枚李令仪极为眼熟的玉佩从怀中掏出,他摩挲上边镌刻的字迹,将它展示给她看。
“上次捡到你的玉佩便觉眼熟,我从家中找到此物,想着借你的看看是否是同一块玉料。结果这位十二殿下二话不说上来欲强抢此物,我只是卸力将他挥到一边,并未对他出手。”
李璲神色落寞无辜,他小心将手从李令仪手中抽回。
“我以为谢三郎手中的玉佩是九娘的,想着可以代他还你,却不想闹出此等误会,我可向三郎道歉,望你原谅我无心之失。”
谢清昼嗫嚅几番,像是一拳打进棉花般无力,他暗想是否皇室众人都有此番变脸奇术,明明不久前李璲连扫他一眼都带着十足厌恶与冷意,如今在李令仪面前倒装出明事理的样子。
“十二殿下已诚心向郎君道歉,今日事本就一场误会,谢郎不若将它翻篇如何?”李令仪即如此说,谢清昼又怎能揪住不放,显得他气度全失。
“今日是无法学习了,老师有事已告假,谢郎若无它事可先行回府。”
这便是变相赶人,谢清昼不知是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他几步上前拉住李令仪的小臂,半抱半拖着将她拉起来,在李令仪惊愕的眼神中解释道:“入宫前阿母要我一路护送你上下学,今日学堂既散,九娘便同我一道离开,我也好回去有个交代。”
谢清昼做派如山匪般,众人尚未反应过来,他已然拉住李令仪转身欲走,李璲飞快站起拉住李令仪另一边手臂,二人成僵持状,这倒苦了其中的李令仪,成为两位郎君角力的一部分。
李令仪咬牙切齿:“放手,否则我绝不会再理你们。”
两人闻言触电般松手,李令仪整理被捏皱的衣角,发现袖侧被谢三郎扯坏。原本也不算是好脾气的人,如今连眼尾也不愿扫给谢清昼,她走到自己书案前,将东西收拾好,视若无人地从两位郎君身边经过。
谢清昼看着李璲紧绷的神色,嗤笑一声,懒洋洋跟在李令仪身后。
李璲叫住她,他沉默站在半明半昧的宫殿里,神色压抑。
“般般,你要为他与我生分吗?我不在乎你是否有婚约,在我眼中,你如同亲…妹妹般,我是你最亲密的阿兄。”
李令仪懵懂不解,她不明白李璲为何如此患得患失。即使她与谢清昼被圣人赐婚,仍有许多郎君上赶着为她殷勤万分,她大可毫不在乎,可李璲和李临远一般,都是她视为亲人的存在,这份关系永不会改变。李令仪心若琉璃,毫不懂情意缠绵,她话语这般稚嫩。
“璲郎,你永远是我最亲最好的阿兄,这与谢郎毫无半分关系啊。”
话语伤人至深,李璲面色灰败,无力看着李令仪和谢清昼一前一后走出殿外,这般女郎,他拿她毫无办法,即使他早已视李令仪为私物,他却始终无法光明正大拥有她,只能以兄长名义碰触却又收回手,暗自在心中隐秘欢喜。听闻李令仪与谢清昼有婚约,他心火如焚,唯一庆幸之事,便是李令仪懵懂无知,他尚有时间来夺取她的心。
李令仪疾步穿过东宫花苑,朝门口疾行,完全是要把谢清昼狠狠甩在身后的架势,谢郎梓梓然跟在后面,并不懂她为何生气,但他有预感,若是他此刻开口问询,李令仪一定会毫无顾忌将气都撒在他身上。
她对谁都这般笑语盈盈,唯独对他恶语相向。统共见面不过几回,收场都不怎么美好。
从正门穿出,府门一侧只有一辆极朴素的马车,车上有一身着褐色短打的小厮百无聊赖地等待着,见到两人出来,他眼睛一亮,利索从车辕上跳下,行礼叫道:“三郎。”
李令仪左顾右盼,未能找到国公府的马车,她一时踌躇起来。
谢清昼三两步跃上车厢,他向李令仪伸出手,眉宇舒展开来,带着点调侃笑意:“上来,我送你回府。”
李令仪不愿搭他的手,谢清昼唇边笑意冷淡下来:“还是娘子要自己走回国公府?”
东宫和永兴坊的距离不算太远,但李令仪这般身娇体弱的闺阁女子要走半天才能到达,况她身边空无一人,若是半路遇上意外,那可就麻烦大了。李令仪瞪他,怪他将自家马车忽悠走,让她不得不坐上他的车舆。
谢清昼没有耐心再等待下去,他抓住李令仪手臂,将她猛地拉上来。李令仪一声惊呼,落入他怀中,腰畔掌心透过绫罗轻纱传递炙热温度,她瞳孔轻颤,面色如绯,感受谢三郎落在耳边的呼吸。谢郎身上有极好闻的熏香,李令仪凑近轻嗅,似乎是朱栾花,又像是柑橘清香。幸而谢三郎是正经郎君,并未乘机对她做出轻薄举动,将她送进车厢内坐好,他便放开手,亦找寻地方坐下,离她有段距离。
“浮光,”谢清昼叫道,褐衣小厮听懂吩咐,马鞭一扬便开始赶路。车身一番颠簸,而后平稳行驶在大道上。
李令仪沉着脸端坐在马车中间,谢清昼斜睨她神色,越想越觉得莫名其妙。他今日先是早起在宫门口被冷落近半个时辰,好不容易来到崇文馆,又接连遭受李令仪叱喝和李璲冷飕飕的眼神,他简直委屈死了,如今李令仪竟还为十二殿下对他冷面相待。
这般女郎,何其可恶!
车厢内气氛愈加沉闷,谢清昼抱臂坐在一旁,长眉斜飞入鬓,终于忍不住问道:“娘子是为十二殿下在与我置气吗?”
李令仪神色未变,根本是懒得理他,只道并未如此。
“我早同你说过,我并未拿他如何,”谢清昼呛声,他强势逼近,眉骨低垂,眼神有隐约有往日凶恶迹象,“他居高临下,好似我拿走他囊中物,你不安慰我,却因他生我气,好不讲道理。”
之前李令仪就不喜谢清昼眼神凶狠,谢郎思来想去,看在圣人为他二人赐婚,李家小娘子日后或成为他夫人,他决心稍微改善下,逼迫浮光与他练习不下数千遍,这才让他的眼神看起来不会令李令仪害怕发抖。可如今李令仪这番态度,像是把他排除在外,他与她仍是毫无干系,这让谢清昼的努力练习看起来像是一团笑话。
李令仪撅眉,谢郎语气好似兴师问罪一番,她刚熄下去点的怒火再度点燃。尽管她并不是因为李璲和谢清昼的事情生气,她早看出李璲对谢清昼不喜,也不愿掺合进他二人当中。她如此气愤,只是因为谢清昼扯坏了她最喜爱的衣裙,衣衫华艳明贵、轻薄透气,却脆弱无比。谢三郎如此不懂女郎心意,还在随意揣测,李令仪最是不喜。
“谢郎不若看看这是何物?”李令仪将衣袖上的裂口凑到谢清昼眼前,露出小片肤色洁白如玉,她向来是有话直说的实诚女郎,更不愿谢清昼如此误会她:“我生气是因为三郎扯坏我的衣袖,这是我最喜欢的一件衣裙,如何又扯到十二殿下身上。”
谢清昼登时哑口无言,浑身嚣张气焰也消失殆尽,他有些懊悔自责,心中另一角落却有一番无名欣喜,他敛眉垂首,表明态度:“是我误会九娘,为表歉意,这件衣服我负责帮你修缮,保证崭新如初。”
李令仪狐疑看他:“未曾听闻谢三郎也会女红?”
“不是我,但是我保证此人可信,且手艺绝对可靠,你放心交给我便是。”
虽然李令仪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完全放心,但谢清昼道歉态度如此诚恳,她便也从善如流应承下来。
“等我回府换下衣服,便让香雪送至郎君府上。”
谢清昼耳畔红了一片,他掩饰般移开视线,鼻畔又隐约闻到李令仪身上若隐若现的梨花香,像是一路流到心里。